黑色的雨珠开始从压抑的云层中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浇灌在山林间,树叶上,绿叶托着黑色的水珠,显得分外诡异邪恶。

    雨滴打湿了千鹤的头发还有衣裳,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难言的刺痛和瘙痒。她甩了甩头发,被风间千景抓着手臂艰难地迈开步伐。

    “这是雨吗?为什么是黑的?”千鹤忍不住扭动后背。

    “这是怨气形成的雨雾,恐怕天上的黑云也是……” 风间千景面色铁青,按住她不安分想要抓挠的手,“别分神,这里很快就会引来无数恶灵。如果你被勾走了,我可救不了你。”

    他们在黑暗的树林中摸索着前进,四周愈发昏暗和潮湿,然而山上本该在黑暗中猎食的罗刹却通通消失不见了。

    似乎看懂了她的疑惑,风间千景冷声道:“山顶是怨气的中心,这里的罗刹应该都被吸引上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离山脚很近了,雪村千鹤忧心忡忡地回望山上,那漆黑的龙卷风宛如巨龙般在山顶盘踞,相比之前更加黢黑凝实。如果黑云继续扩大下去,那怨气就会漫过田野,覆盖到人口密集的京都……

    风间千景没有回答,因为接下来已经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了。

    ————

    “嘶——”躯体被腰斩的声音,骨断筋连。

    黑雨中的少女又一次挥刀将扑面袭来的罗刹斩成两段,她所过之处——尸骸遍地,血流成河,赤红的血和漆黑的雨好像形成了这世间最肮脏的画布。她背后的水雾如影随形,越发弥漫开来,淹过了残肢断臂,隐隐能听见暗潮涌动的呼啸声,那些怨灵攀附着她的躯体,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破水而出。

    远远望去,犹如魔女背负着数不尽的恶灵,一步步跨过尸山血海而来。

    “……对,就是这样……把眼前的一切全部毁灭……”女鬼恶毒的诅咒时远时近,轻轻地拂过少女的耳畔。

    “砰——”过于凶猛的刀锋将罗刹鬼连同一棵大树拦腰斩断。魔女的双眼像是黑夜中金光闪烁的烛火,然而烛火燃烧着怨恨,不死不休。

    她紧紧盯着前方的黑衣人,一路厮杀,却难以拉近距离。她隐约也感觉到黑衣人的戏弄,他控制着罗刹阻拦她,同时不断地引诱她在山中绕圈。

    “呕——”魔女胸口不时传来剧痛,让她猝然吐出一大口黑血,右肩上被贯穿的伤口仍未愈合,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沿途洒落。

    魔女舔了舔嘴角的血渍,下手更加狠厉,雪白的刀刃早已被染得乌黑,魔女陡然冲杀出一条血路,飞跃而起直劈向黑衣人的后背。

    “铃嘤——”黑衣人不躲不闪,只是抖出铜铃悠悠晃动——清脆的铃铛声蓦然划过漫山遍野的纷乱,清晰地灌入魔女的脑中。

    双手骤然脱力,魔女撑着刀勉力支持跪倒在地。铃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伽岚的声音,还有更多的是悲伤的、孤独的、绝望的声音,像起此彼伏的海浪一阵阵地席卷了她,拖着她沉沦。

    魔女的耳鼻都慢慢地淌下了黑色的血液,她浑身痉挛,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拧作一团,无法呼吸。她忽然明白了,属于伽岚的一部分此刻正被封印在那个古铜铃里……

    叱咤风云的魔女满脸不甘与愤怒,满地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站起身来。黑衣人收了铜铃,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你……还不够。”

    那声音似腐朽的暮年,又似鲜活的少年,黑衣人再次拿出挂在腰间的黑色树枝,在脚下的泥土中画了一个圈,这已经是他画的第七个阵符,只需回到阵眼就能发动阵法。

    魔女自然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她身后的怨灵嘶吼着,叫嚣着,抓着她的衣摆,扯着她的发丝,奋力地蠕动着。她一边想保持清醒平衡失控的界线,一边又想卸下所有负担来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理智和杀欲互相倾轧,她快要被逼疯了。

    “杀他!——”“毁了这里!——”“复仇!——”

    她头痛欲裂地爬起身来,宛若一具麻木的傀儡冲杀出罗刹的包围圈,她靠着本能杀戮,靠着仇恨追击,鲜血和黑暗使她永世不得翻身。

    “你若不行,可换我来。”女鬼继续在耳边冷嘲热讽,她的黑发水蛇般拂过手臂,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滚开!”魔女咬牙切齿,嫌恶地将她甩开。

    她喘息着,感觉身上的怨灵越来越重地压着她,仿佛要把她重新拖回地狱一般。她越往黑衣人所在的山顶前进,就越多的罗刹不知疲惫地向她蜂拥而来,刀刃舞动的间隙,她的手脚不止一次被撕咬。血垢沾满了她苍白的脸颊,黑色的水珠渗透了她的皮肤,她感觉四周的一切都随着黑暗向她碾压而至,她不由地被压弯了脊背,每走一步都重若千钧。

    黑衣人已然稳稳地停落在山顶的院落前,这是他布置的阵眼。手中的树枝画下最后的符号,法阵开始嗡嗡作响,一束一人高的黑色裂缝在他的身后凭空生成,裂口簌簌地冒出许多同样的黑色树枝,似乎有一株参天巨树藏在那漆黑的裂缝里摇曳生姿。

    黑衣人望了眼几米外精疲力竭的魔女,不再停留一头扎进了时空缝隙中。

    魔女睚眦俱裂,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冲进时空洞口。然而她全身的气力都已经用尽了,这座山上不知道有多少具被她斩断的尸体,脚下没有一块土地不是红的,她的双手更像是被粘稠的液体血洗了一般,若不是双手合握,手中的刀柄都随时可能脱手。但是她不甘心,她不能让哥哥平白无故地死了,不能让辛苦寻到的真相在眼皮底下溜走,她恨这一切,更恨她自己。

    “扑哧——”那渐渐闭合的缝隙中,黑色的树枝猝不及防地化身成一道道漆黑的闪电笔直地向举步维艰的魔女袭击而来。

    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不知是因为胸中澎湃的怨气无处发泄,还是那滔天的憎恨让她失去冷静。魔女毫无畏惧,她提起刀,脚步趔趄,发起最后的冲锋。

    既然她甫一选了这条路,哪怕路上荆棘遍布,千沟万壑,是炼狱,是诅咒,哪怕要她万劫不复,魂飞魄散,她也绝不回头,绝不!

    刀刃和闪电迸射出耀眼的火花,想象中万箭穿心的痛楚没有落下,一个湿热的躯体已经将她扑倒在地,躲开了那些致命的创伤。

    少女怔了一瞬,旋即开始费力地挣扎起来。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双臂合抱,紧紧箍住她的手臂和脊背,任她再怎么折腾都难以挣脱半分。

    “黎尔!你快给我松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涑雪又惊又怒。

    她眼睁睁地看着裂口的树枝收缩,缝隙越来越小,即将完全消失……

    “黎尔!你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她恨自己此刻的力气居然连一个虚弱的男人都摆脱不掉,她只好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用双脚蹬他。男人头埋在她脖子上痛苦地喘息着,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不……”涑雪近乎绝望地盯着缝隙消弭殆尽,“哇——”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痛。

    罗刹已死,怨灵却不散,看到宿主愈发虚弱他们欣喜若狂,他们簇拥着倒地不起的两个人,拉扯着、推搡着、抢夺着……

    男人紧紧地将她护在身下,他终于抬头注视着她。侯爵雾气盈盈的黑眸中倒映着她眼里颓败的金色花瓣,还有她最丑陋的样子——仇恨让她面目可憎,怨气撑破了她肌肤,一道道黝黑的伤疤在她的脸颊上纵横交错,再加上那洗不净的血污,她仿佛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恶鬼。

    “……已经够了。”男人伸长脖颈,颤抖着吻了吻涑雪的眼角,虚弱的话语中带着细微的安慰和疼痛,“已经够了,涑雪……你累了。”

    少女死死抓着刀柄的手不由松了松,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犹如一道清泉猛然钻进了干涸的心田,她几乎要冲动地落泪……然而万蚁噬身般的疼痛只让她的嘴角不止地涌出黑色的血液。

    “啊——”怨灵们哀嚎遍野,他们不懂刚刚还被怨恨和绝望吞噬的宿主为何转瞬之间找回了神智,他们不甘心地狂嗥着,被迫潜回那暗无天日的黑潮中,他们蛰伏着,等待着,继续霍乱人间的那一天到来……

    “睡吧,涑雪……”黎尔冰凉的脸颊轻轻地贴着她的,他不知道往她的嘴里塞了什么,满溢的龙涎香气宛如一道暖流,滋润了刺痛的脑海,平复了她蜷缩着发抖的身体。

    “我在。”他在耳边轻声说道。

    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随风落地。她眨了一下眼,倏忽昏昏睡去……

    最深层的黑暗中,她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伊始的阁楼,母亲为她画下逆天改命的阵法,姐姐在一旁悲痛欲绝地落泪……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想要怎么活,她爱着她们,所以母亲和姐姐强加给她的生命她心甘情愿地受着。哪怕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宛如在地狱里挣扎……

    涑雪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晴空万里无云,昨日污秽的苍穹和血腥的战斗似乎都变得十分遥远。

    她的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一头绳索绑在柜子脚上,这是她前日回新选组时新整理出来的房间,看来昨日很可能是后来到的土方岁三和斋藤一又将她擒了回来。

    她躺在榻榻米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浸透血液和黑水的紫色振袖,布料干巴巴地黏在皮肤上,但她却感觉不到难受。涑雪无力地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去找时空裂缝继续追击黑衣人吗?但是追上了又能怎样,她还是杀不死他……她对那些黑色树枝还有古铜铃铛一无所知,她觉得很疲惫,她失去了心中的道标,就如同大海上飘零的孤舟再难找到停靠的彼岸。

    她歪了歪头,无意间看到那件灰蓝色的皮大衣还平整地折叠在她的柜子旁,突然感觉一阵心烦意乱,她别过头去不再看,继续躺着却发觉浑身又开始刺痛难忍,她再也静默不下去,腰腹使劲像蚯蚓一样躬起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她勾了勾手指,指甲如同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割破了结实的麻绳,他们煞费苦心的束缚在她面前形同虚设。解放了手脚,她下意识拍了拍脸,原本破裂的双颊已然愈合,只是隐约能摸到浅浅的疤痕。

    涑雪在不大的房间里迷茫地走了一圈,推门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却空无一人。没有守卫这很不合理,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是什么人的刻意安排。她抬头漠然地望了会晴朗的高空,再扯了扯身上干透的脏衣,肩膀伤口凝结的血块还贴在衣服上,显得不伦不类。她这才踌躇地将那件大衣捡起来,穿在了身上。

    涑雪木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大火后新生的京都与之前别无二致,人们始终在为生活奔波,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落魄的身影。太阳渐渐晒得她浑身发烫,她冷汗沥沥只好在茶馆门前那供人歇息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位先生,我们家的金平糖可是这京都大道上味道最好的一家,尊夫人看起来很喜欢,要不要再来点别的口味……”茶馆旁的糖屋,老板正在热情地向一对年轻夫妇推荐木格中五颜六色的糖果。那金平糖是从西欧传入和国,由怡罗粉和糖酒水制作而成,周围有碎小的疙瘩,乍看起来就像一颗颗七彩的小星星铺撒在那里。

    年轻的夫人拾了一颗乳黄色的糖果在嘴里咀嚼,旋即有些害羞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男人微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买了满满一袋金平糖,这才相携离去。

    涑雪板滞地注视着这一幕,曾经也有人笑着为她买过糖果,但如今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也最好不要见了。还有……

    涑雪陡然回神,碰了碰微鼓的大衣口袋,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一袋包装完好的金平糖来,是那个蠢男人尾随她的那天买的,算了算已经过去了三天,这袋糖果居然还是完好的。

    真不知道他是买给自己吃,还是一时兴起买来观赏……对于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念头,涑雪自己都觉得蠢得想要发笑。

    她勾了勾嘴角,拆开那包糖果捻了一颗白色的“小星星”轻轻放在嘴里,糖或许是甜的,然而她尝不出,她吞咽下去都是喉咙里的血腥味。

    涑雪默默地收起了袋子,又掏出了另一只口袋里的咖啡果和刻刀,竟是一些古怪的东西……

    他会刻章,这门手艺多与贵胄官员往来,官面上能行方便,她颇为欣赏;还有咖啡,和国的市场上还不流行,算是个新事物,如果经营的好,生意肯定红火。

    ……但是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他那么蠢又不知好歹,受了那么重的伤定然是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涑雪磨了磨脚底下的灰尘,愈发神游天外。那双草鞋早就在暗无天日的厮杀中被她踩烂,昏睡中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帮她擦干净了手脚的污垢,只是凝固的血渍还夹在脚趾缝里,在雪白的脚趾上分外鲜明。

    她从未留意过自己的脚,脚长在她身上只是为了行走和搏斗。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走在丛林山地间、乱石荒漠上、雪地平原外,没有哪双鞋禁得起跟她一样的磨砺,她不喜频繁更换,除了个别需要伪装的时候,她就习惯了不穿。或许有人疑问过,却没有人真的在意,因为他们都知道魔女那般强大,不可能因为光着脚就受伤。

    涑雪伸手从上到下描摹了一下自己脚板的轮廓,她不知道自己的脚算多大的尺码,但是那个人很细心地留意到了。

    她沉默了半晌,心道,或许……她该去帮他收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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