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曾与宋安初次来此时,宋安说待世间平定之后二人带着赟儿一同来此,她无数次幻想着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出游的场景。

    怀钰眼尾泛起薄红,强压喉间哽咽,俯身将赟儿抱到杌子上,贴着赟儿温软的额角,“一会儿若是觉得菜肴口味不佳,我就罚他们全部倒了重做。”

    赟儿懵懂地点点头,怀钰轻抚他鬓发,问道:“行宫里照顾你的人,可有苛待你?”

    宋赟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笑道:“嬷嬷待我极好。”这谎言里藏着与父皇离别前,父皇握着他手说的:你嬢嬢最见不得你受苦。

    菜肴陆续送进雅间,怀钰见赟儿用的香,心绪稍安。

    门轻轻叩响,一声清甜女声传进:“主子。”随即推门而入。

    怀钰面色忽然严肃,“可有消息了?”

    未抬眼看她,继续往赟儿碗中夹菜:“赟儿多用些,长高些。”

    勉之见此女子穿着,应是醉春楼的姑娘,心中疑惑怀钰何时开始与这类人有所牵扯。

    红竹垂首跪禀:“主子恕罪,皇陵守备森严,内外三重机关,连出入的孔洞都浇了铁汁,就连外围三十里,都设了巡防营。”声音越说越低。

    怀钰放下木箸,“皇陵守备森严?”未有人见过给宋安抬棺的杠夫便罢了,皇陵还守备成这般,宋辑宁到底要作甚。

    “即便如此,我在宫内一月余,你也该来封飞书告知我实情。”她在宫内一直等不到皇陵的消息,还以为自己的探子满盘皆错,无人活命。

    怀钰冷眼看向红竹,“你知道的,我不喜无用之人。”红竹的身契还在她身上,若是做事无用,她不介意将红竹发卖,娼院也好,乱巷也罢

    “去的探子全被暗杀,未得到消息才未飞书回禀。”红竹前额贴地,“属下会尽快探得实情。”

    怀钰摆手示意让她出去,她来醉春楼一是为探查宋安尸身在何处,她想带走他的尸身,二是想着兴许能遇着大臣酒后失言,说不定会有对她大业有利的。

    勉之端起茶盏,“那姑娘倒也未说假话,我派去的人,亦是尽数毙命,无从可查。”

    怀钰笑道:“哥哥知晓,倘若真让我心中不悦之人,是何下场的。”她那话不过是戒示红竹罢了。

    勉之想起前年,怀钰将他府中侧妃当众责打的事情,那侧妃不过顶撞她一句,偏偏府中的下人不敢派人告知他,直至他一年后回府才知晓此事。

    他当时生气,奈何有母后护着她,还替她伪择罪证,怀钰说他为外人凶她,泪眼模糊拎着东西便闹着要回边城,他后来哄她好久才哄好。

    再不敢同她置气,她当真是绝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但也难怪,从小于权势熏陶中成长,家世显赫,锦衣玉食从无匮乏,众星捧月将她围于中央,十五岁后又随其父接触军中政事,养得雷厉风行的手段。

    她若是能委屈自己,那才奇怪。

    怀钰见勉之光顾着饮茶,箸夹鱼腹放入他碗中,笑得甜腻,“哥哥帮我把族人接离大昭,往后我再不用怕得罪辑宁,这是谢谢哥哥的。”若不是因为那会儿母亲与族人没有尽数撤离,她才不要在宫中与宋辑宁虚与委蛇。

    她怕是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的话,勉之提醒:“你还唤他‘辑宁?’”

    怀钰一愣,讪讪道:“许是,儿时唤惯了。”竟改不过来,总是下意识的便唤他辑宁。

    赟儿用完膳,安安静静的坐着,默默看着二人说话。

    怀钰回眸见他不免心如刀剉,不过三年,赟儿在她面前远不如从前活泼,勉之顺着怀钰目光看过去,摸了摸赟儿头顶,“你去歇会儿午觉,晚些再带你出去逛逛这冀泾的夜市,可好?”

    赟儿乖巧的点点头,两日水路,对孩子来说确实折腾。

    直至赟儿在轻声安抚下渐渐入睡,怀钰才安下心来,起身朝屋外走去,勉之本在摇椅上小憩,听得细微声音睁眼,见她要出去,“外面危险。”

    怀钰停下脚步,点点头,“我就在酒楼里,不出去。”

    总不能叫哥哥和赟儿看见她饮酒,她本不喜酒,可心中烦闷,总需要发泄。

    樊妈妈唯恐她借酒浇愁,喝出事来,便叫人给她上的甜酒,甜味儿入喉化开,她心中却满是苦涩,她什么都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了。

    怀钰痴痴看着窗外街景,宋安死后,临安侯府宛如折翼孤鸟,往后她要何去何从,此一走,什么功名利禄,显赫家世,都不复存在。

    只有哥哥的庇护,她又会活成什么样呢。

    裴朝隐与官兵们沿途搜查一番,无所发现,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南夏的眼线已经深入至平阳地界。

    他心中想及此事,待陛下回来后必得仔细回禀,好好处理一番。

    南夏与大昭于形式、制度各方面大相庭径,便是因此久攻不下,劳民伤财,只能数次求和,大昭历代天子一统天下的宏愿,正因此屡屡受挫。

    更何况一有战事,南夏的黎民百姓,不论男女老少妇孺皆倾力抵抗。

    宋安会被拖下那个位置,还有个重中之重的原因,他极力反对攻打南夏,有悖高祖遗愿。

    乱世之中,天子亦是身不由己,他只是希望战火平息。

    赟儿与勉之醒后在雅间等待许久,不见怀钰回来,出去寻时,便瞧见怀钰独自坐在窗边最显眼的位置,一手撑着头,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

    甜酒不醉人,她其实是想要醉的不省人事的感觉,那样她便麻木,麻木了便会短暂忘却烦忧。

    勉之蹲下身在赟儿耳边低语几句,赟儿随即小跑过去扯了扯怀钰衣襟,“嬢嬢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嘛?”

    怀钰回身换上一副笑颜面对赟儿,牵起他的小手。

    勉之见怀钰强撑着的样子,心中思绪复杂,他多希望怀钰不要被忧郁缠绕其身,希望她回至当初无忧无虑之时。

    怀钰笑道:“哥哥,我们走吧,带赟儿去好好逛逛。”

    见她恢复往日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勉之无奈摇摇头。

    日暮降临,万千纸灯笼次第亮起,集市被照的透亮。

    杂耍摊子前忽地腾起丈余高的火舌,赤膊汉子在烈焰中翻着筋斗,火星狂舞坠落,却未沾他分毫,人群里瞬时爆发出炸雷般的喝彩。

    赟儿也拽着怀钰的衣袖蹦跳,肉乎乎的小手拍得通红,笑眼弯成两枚透亮的月牙儿。

    长街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弥漫着焦糖山楂的甜腻与炙烤油脂的焦香,馄饨挑子蒸腾的白雾裹着鲜味,糅合成令怀钰垂涎的市井气息,人潮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街旁两道各式商铺连绵,茶楼与酒楼灯火通明,暖黄光晕顺着飞檐斗拱流淌而下,酒楼窗棂半敞处,琵琶女指尖勾抹间溢出靡靡之音,裹着酒客们掷银钱的脆响。

    怀钰目光流转间被五光十色的货摊深深攫住,目不接暇,怀钰拊掌惊叹。

    听着人群中传来阵阵嬉笑声,升平热闹的景象,怀钰甚是喜欢,没有再思及那些不愉快之事。

    怀钰在一处竹篾搭就的摊子前驻足,看着藤筐里堆着的弹弓,怀钰想起自己儿时用楝树果作弹丸,专打夫子发髻上颤巍巍的玉簪,那老学究总捂着脑袋疾走,真是又愧疚又好笑,“给赟儿买这个,可好?”

    怀钰拿起东西哄着赟儿,勉之就跟在她后面付文钱。

    行至木钗摊贩前,小贩叫住勉之:“公子,您家娘子发髻素净,正缺支精巧钗子添彩呢!”

    勉之的步履倏然凝滞,愣住,娘子?

    朝怀钰背影看去,怀钰笑着宠溺的看着牵于手中的赟儿,赟儿不知听得什么咯咯笑个不停,如此温馨一幕,勉之丢下一贯钱,随手拿起一支便跟上去。

    这一贯钱可买这整摊的木钗,小贩心想今晚真是遇到大贵人,一会儿可以早些收摊回家陪儿女。

    街道正中那株百年老树下熙熙攘攘围着好几圈人,怀钰不解,“这是什么?”枝桠间垂落的红绸带轻晃。

    怀钰踮脚张望时,挎着竹篮的老妪笑出皱纹,“姑娘头回来咱们这儿吧?这是月老树,用朱砂浸染的红绸系上枝头,最是灵验姻缘,姑娘可要买条红绸?”说着掀开盖篮的靛蓝粗布,露出数根红绳。

    怀钰捏着赟儿肉乎乎的小手退后半步,当年在灵隐寺求的姻缘签还压在边城侯府内的妆奁底层,解签和尚那句“镜花水月终成空”的判词犹在耳畔。

    怀钰刚要婉拒,赟儿已拽着红绸穗子咯咯笑闹起来,怀钰只得慌忙抱起赟儿往糖画摊子去。

    勉之驻足凝望枝头翻飞的红浪,方才趁怀钰转身时买下的红绸此刻正硌着掌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绸边缘。

    街道越向南走,便越热闹,糖炒栗子的铁锅与竹升面的案板敲击着,行人也更多。

    是与平阳和边城完全不同的景象,毕竟这两处入夜集市上可就没什么人了,哪来这么热闹又有烟火图卷的景象。

    赟儿想要什么,怀钰皆一一买下,总归不都是些银子,她勉之跟在她身后拿着,“快少买些,不然赶路不好赶了。”

    “嬢嬢,我们给她一点东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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