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火将宋辑宁的影子投于斑驳木壁,他伫立窗前,冷风漏入将他衣角吹起轻动。

    凝望着窗外的景致,他手中紧紧捏着那枚复刻的玉蝉。

    他眸光不时地流连于浴房珠帘,良久,才闻浅浅脚步声传来。

    怀钰掀帘而出,雾色氤氲间青丝披散于肩头,发梢凝着点点水珠,身着一袭盈盈寝衣。

    宋辑宁双眸被她所捕,心尖骤紧,悄然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怀钰垂首细细梳着发尾,未有注意到他,忽觉暖意覆上后腰,宋辑宁将她轻柔拥入怀中,“阿钰。”

    怀钰猝不及防,宋辑宁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耳后,“这些时日未见,念你许久…”

    柔声犹似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怀钰怔立,她何曾听他说过,如此轻浮之言。

    宋辑宁垂首将下颌抵于怀钰青丝,呼吸间侧柏幽芬缭绕,沁入鼻息,令他心神俱醉。

    怀钰仰颈回望,眸光与他交汇,冷冷道:“松手。”

    宋辑宁双臂收拢,竟将她拥得更紧些,似是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薄唇擦过她垂珠,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思念:“阿钰,许久未见了…”

    怀钰偏头避开他气息,他紧紧拥着她,害怕她会再离他而去,在她耳畔坚定道:“阿钰,以后朕定不会,再许你离开半步。”

    怀钰觉着他与她不该有瓜葛,他对她的感情是不合常伦的,欲拂开他手臂,却在看及他手中玉蝉时倏然愣住。

    宋辑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道:“可眼熟此物?”

    怀钰怔然失神,随即才想起此物,素日里用红线贴身系于里衣,久未示人,她竟忘却收捡好。

    宋辑宁执起她皓腕,将玉蝉置于她掌心。

    玉质不如之前温润,雕刻纹路也不如之前精细,最要紧的是失了穿线的孔,怀钰垂眸细观,用指腹摩挲蝉翼纹路,这分明是赝品。

    寒意自指尖直窜心脉,怀钰朱唇紧抿,她不知自己每逢心虚意乱时,总会这般咬着唇珠,虽是细微之点,却教宋辑宁窥见端倪。

    此次既接回她,宋辑宁也不愿再同她打哑谜,“朕原本不敢相信诸多事情与你有关,只觉着是身旁有小人构陷于你,可今见你的神色,倒是坐实了朕的猜疑。”

    玉蝉自掌心滑落于地,竟未摔碎,怀钰勾起一侧唇角,“坐实了?”

    他便是坐实了又如何,猜中是她所为又如何,她将痕迹清理的还算干净,他绝无直接证据证明乃她所为。

    宋辑宁步至圆桌旁,从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一叠泛黄身契递于怀钰。

    接过一看,怀钰并不认识这些人。

    宋辑宁眉峰微挑,“阿钰可知,这几人为何会被没入贱籍?”

    倾身下颌贴于她眼尾,言及此轻笑,“那家卖给你雪缎衣裳的衣坊,还有那家留你住店的客栈…”

    若非他下达密令直抵各州府衙,各地知州一直在派人追寻,加之有赏银悬榜,若非去追捕她时策马经过冀泾,他也不会知晓的这般快。

    这亦证明大昭疆域之内,往后再无人能藏住半点星火。

    那些窝藏她行踪的人,皆该惩处。

    怀钰凝眸细辨那几行籍贯墨字,省悟,他竟然让良家子强充贱籍,衣坊与客栈的那几人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何至遭此无妄之灾。

    揽着怀钰纤腰移至圆桌前,宋辑宁将包袱里的衣裳拈起,指尖抚过裙裾大片刺绣,“阿钰可记得这衣裳?”

    若非以她遗落客栈的襦裙为引,他不会派人潜入南夏四周,毕竟离开冀泾不走城门,便唯有南夏可去,她并无通关文牒。

    又将缴获的银钱拿起,“这大额银钱,可是烙有官印的,除却你,谁还敢在冀泾用此?”

    除却簪缨世胄,黎民虽能用,但其中少有人有此大额银钱,而这类银钱是不得流入商籍手中的,平阳城中官员为避讳贪污罪名,更是不会用此。

    怀钰只觉着他可怖,登位不过一年有余,他是从何时开始有这只手遮天的能力,地方官府莫非皆尽数倒戈了不成。

    宋辑宁道:“朕曾允诺过诸卿,朕会比宋安更适合坐此位,朕亦言过,有些事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时日长久,她会亲眼看到他所做一切是为何。

    放下手中身契,怀钰似是逃避,“你既已将我带回来,还说这些作甚?”

    “作甚?”宋辑宁诧异于她平静至此,“若非发现阿钰的玉蝉,怎会知晓阿钰与朕在并州抓获的那名南夏探子有所瓜葛?”

    这玉蝉不过是赝品,怀钰疑惑的看着他,“这玉蝉是哥哥的赠礼,不过是寻常玩物,何与并州,与南夏探子有所瓜葛?”眸中疑惑神色并非伪装。

    勉之从未同她提过南夏于大昭安插探子之事,何况她未去过并州,她豢养那些探子安插于平阳城中,不过是想及时探听知晓朝廷动静,以便自己谋划罢了。

    她从未有过要祸乱大昭的心思,此处毕竟是她生长的地方,何况她答应过宋安,即便真有望至河山归一那日,她也绝不会屠戮大昭的任何人。

    并州,怀钰想起,梗阳氏…

    “哥哥?”她提到此人,宋辑宁便气恼,“朕倒是不知,阿钰何时有了兄长,他究竟是谁?”

    意识到自己多言,怀钰垂眸不语。

    怀钰愈是这般缄默,宋辑宁眉间阴云便愈浓重。

    宋辑宁扳过她肩头,直视她双眸,“宁瀚说曾在南夏见过你。”

    “阿钰莫非是与南夏有了勾连?”宋辑宁扼住她下颌,指腹碾过她朱唇。

    却见她毫无异色,心中暗恼自己于此事上是否错怪了她。

    旁的事怀钰不怕他知晓,他如今对她到底还存些情谊,不会于此时对她起杀心下手。

    可她在南夏的身份并非小事,生生遏住紊乱气息。

    良久,才沉声道:“不过是怕你追上我,才逃去南夏的。”未答见过或是未见过,此话也算是半分事实。

    怀钰既未承认,那便是没有。

    不论如何,他每每都会信她之言。

    “抱歉。”他放开她双肩,“阿钰,便当是朕问的唐突。”

    想起因她而被牵连之人,朝廷一边对大昭黎民宣扬新君广施仁政,一边他又做此有辱名声之事,何其矛盾,“宋辑宁,为何要拿无辜黎民开刃?你可知贱籍有多侮辱人?”

    贱籍,与牛马同列。

    连书曾经也是贱籍,她见过前雇主对连书一家的打压,便是为给连书及其一家脱籍,她也花费不少心思,毕竟大昭从贱籍去名转为良民是需上报官府,得红字朱批后才可。

    宋辑宁笑不见底,“只要阿钰莫再想着离开,自不会有人被你殃及。”

    若不做这些事,她怎会涨涨记性,怎会消散离他而去的心思,“朕给阿钰准备的那份‘大礼’,正于宫中,想必阿钰看了定会心惊。”

    此话听得怀钰脊骨发怵,他如今怎会如此…

    还是柔声道:“将她们的身籍还予她们罢,我不会再走了。”

    倘若她真是逃脱不得,不是要她留下么,那她便将他的诸事搅得一团糟,他失了兴趣,或许便会彻底放她离开。

    “待阿钰真正应允此诺,再言不迟。”她惯会骗他,轻启朱唇便是些虚与委蛇的托辞,每每总用谎话哄住他。

    怀钰心头蓦地刺痛,如今想来,若是当年错身而过二人从未相遇,是否便可免去这经年累月的痴缠,是否便不会殃及旁人。

    真正应允,她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己会留下。

    “进来。”宋辑宁朝门外道。

    两道人影垂首趋入内,左侧丫头生得素净,眉眼恭顺,右侧那人是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史,通身透着经年侍奉宫中太妃的沉稳气度。

    “见过淑妃娘娘。”二人伏地,额抵手背。

    宋辑宁微睨下首跪着的二人:“往后,她们便跟着你。”

    竟要派人来监视自己,怀钰忿恨。

    未待怀钰启唇,宋辑宁又道:“莫要再想着扯自幼相伴的贴身侍女,诸如此类的谎言。”

    怀钰心下一沉,她至亲故旧如今都在南夏,如何还能用此等托辞,遂想起,自己已好些时日未见到连书。

    不愿再同他吵,浪费气力,怀钰恹恹别过脸去,去床榻旁拿起披氅系上,冷嗤:“若是不给我外穿的衣裳,我怕是要冷死了。”

    此处未置炭火,薄缎寝衣裹着身形,实是寒气透骨。

    宋辑宁笑道:“待翌日启程回平阳,回宫后自是备了许多衣裳给阿钰。”

    听得他这无耻之言,怀钰回身,杏眸圆睁地望着他,难不成要她一路穿着寝衣,披发跣足的回去?!

    宋辑宁将她拽扑到自己怀中,沉香味霎时裹挟周身,寝衣下纤腰不及盈握,他的掌心贴着肌肤寸寸上移,直至后颈用力将她拉近,两人之间再无半分距离。

    怀钰被迫仰首,面露愤懑,“松开。”

    宋辑宁垂首,额发轻轻拂过怀钰的侧脸,他将自己的额前贴于她的额前,触感温热,他声线暗哑,带着些许不容她抗拒的意味,“待回宫之后,朕要好好同你算算账。”

    怀钰睫羽急颤,似是想掩饰心中的慌乱,偏要强撑出厉色,“你能不能别动不动便拉着我。”

    她不适离他这般近,抬手抵住他前襟,指尖止不住的发颤。

    宋辑宁低笑震得胸腔起伏,话语带着些许意味不明:“阿钰莫要扯开朕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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