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这日,怀钰撩开垂帘窥见站于宫门迎接宋辑宁的傅霓旌,久久不愿下马车,父亲与母亲琴瑟和鸣数十载,举案齐眉从未纳妾,以致怀钰虽怨恨傅家,但觉此径实是对不住傅霓旌,无颜以对。

    她不该介入旁人的感情,丈夫该是敬重妻子的,父母与宋安从前同她皆是这般说。

    宋辑宁三言两语敷衍,便将众人尽数搪塞遣散。

    无人在意站于后排的纪瑾华,掌心已掐出月牙痕迹,眸光流溢着恨意。

    刘姝甯碎步随于傅霓旌身后,忍不得低语:“您既是中宫之主,何以容她这般放肆?”

    行中宫之权,以媚上处置纪怀钰,陛下与朝臣根本寻不得错处。

    自此事发,除却各地知州及苏衍他们那行人,这些人乃是宋辑宁的心腹大臣,素蒙圣眷,故能剖肝沥胆,旁的朝臣因于传言未得确凿明证,心存疑窦亦不敢谏言。

    出宫去寻怀钰,宋辑宁托以理由是“微服出访,察访民瘼”,做得滴水不漏,竟无半点破绽可指。

    傅霓旌知进退分寸,“此等言语,刘修容不必再提。”

    陛下待她冷淡至极,若处于妻子之位她偶有心伤,但若处于中宫之位,二人并非黎民夫妇,陛下宠谁、信谁,她实是无需过于在乎,她需要的是博得贤良名声。

    纪怀钰再受宠,如今不也是家道中落,连自己父亲的性命都不得庇护,恩宠犹镜花水月,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倒不如稳拿中宫册宝作护身符,避免她与亲人陷入泥潭。

    倾瑶台内,陈设皆循旧,侍候的宫人悉数更迭,寝殿外已移至满庭玉梅,琼枝叠雪,暗香浮涌,竟将庭院打造的恍若旧年宫中的梅园重现。

    新指的侍候怀钰的二人随行,宋辑宁并未跟来。

    殿内早早燃了银丝炭,圆桌上攒盒盛着各色果脯,偏生点的异香熏得怀钰眉心微蹙,觉着难闻,怀钰打开博山炉盖,将坐榻小桌上的茶盏端过,茶水尽倾其中。

    她宁愿闻苦涩药香,也不愿闻这靡靡馨香。

    怀钰原以为宋辑宁会遣阿云侍奉,她虽不喜阿云,但较之面前这二人,熟悉的人,总归令她自在些。

    怀钰问道:“阿云呢?”

    吩咐身后二人:“你去告知陛下,许阿云回来侍候罢。”

    二人相顾惶然,宋辑宁处死倾瑶台一众宫人之事,后宫人尽皆知,终究是年长些的秦嬷嬷趋前回禀:“回娘娘,阿云,已被陛下处死了。”

    怀钰手中茶盏应声落地碎裂,处死,他便因这丁点小事草菅人命,一滴清泪从右颊滑落,咸涩漫上舌尖。

    便是入宫为奴为婢,亦有父母家人,若非生活所迫,谁不是父母心尖上的。

    怀钰蹲下身去拾茶盏碎片,方触及瓷片,秦嬷嬷近前欲拦,怀钰拂开她,“出去罢,我独自静静。”

    她虽于除掉那些伤害自己至亲至重之人的歹徒无犹豫,但绝不愿旁人未伤她、未触及她底线,便伤其性命。

    他何至于,让她背上旁人性命的无端孽债。

    瓷片锋利割破指尖,血珠沁出,怀钰见血反觉快意,她浑身皆是濯洗难净的罪恶。

    不知勉之身处何处,不知连书近况若何,不知清莲与唐羡好是否安好…

    怀钰一番思忖,只觉头痛欲裂。

    怀钰换了身半见绣腊梅的衣裳,娇黄服色从前从未沾染过,去妆奁下的长匣中取了些金锭出来,本是宋辑宁赠她的,用锦盒装好后,怀钰便朝内府而去。

    侍候的二人,停步于内府院外。

    怀钰直呼:“总管大人。”

    内府总管闻声惊起,竟踉跄跌下木摇杌,以额触地:“奴才叩见淑妃娘娘。”

    怀钰:“我想知晓当初侍候过我的侍女阿云的籍贯,父母可还健在?身住何处?”

    其实宫人名册本应去司薄司查找,总管却不敢多言半字,淑妃特意踏足,分明是要避开陛下,思及陛下素日雷霆手段,总管背脊冷汗渐渗。

    宋辑宁与怀钰处事相似,若要除之多会斩草除根。

    见那总管太监面有难色,似在斟酌推拒之辞,怀钰俯身将金锭递于他,“言与不言,但凭总管自决。”内府宦官贪财,因赏赐做的腌臜之事并非一两件。

    宫中主子素日里不过赏些散碎金银锞,左右不过是查宫人名册这等小事,总管佝偻着身子抬手接过,“奴才谢淑妃娘娘赏赐。”

    谄媚讨好,“娘娘放心,奴才即刻派人去拿。”

    转头便朝徒弟尖着嗓子:“小顺子,速去尚宫局…”仔细叮嘱事宜。

    总管躬身趋前,圈椅应声落定,“淑妃娘娘请坐,小会儿便拿来。”

    册载,平阳人士,父兄在堂,无姊娣,朱笔批注“良籍”三字,怀钰诧异于阿云竟并非奴籍,想来亦是,天子择近侍,必为清流良家子。

    怀钰未有内府过多停留,廊下宫灯次第燃起,宋辑宁还在兰台处理政务,不出意外,他今夜怕是要宿在案牍之间。

    怀钰明白同他硬碰硬是得不到好处的,可她也知自己的脾性,说不定压制着压制着,便又同他吵起来,她定要好好改改自己容易冲动的毛病,直至再无。

    邹荣见得来人,“淑妃娘娘万安。”

    推开殿门后便退下。

    怀钰瞥见桌案上堆积的奏折,展开的奏折上素毫墨迹将凝未凝,宋辑宁未有抬眸,声含怒意:“朕不是说不许人打扰?”

    自方才起,不断有人借着送羹汤的名义求见。

    身影走至桌案前,宋辑宁皱眉抬头,神情霎时舒缓,“阿钰怎的来了?也不知披件披氅。”随即便去取下木椸上的披氅拿来给她系上。

    宋辑宁揽过怀钰纤腰,并坐于桌案前,怀钰随口一问:“江州水患,可平复了?”

    宋辑宁低应一声:“嗯。”

    怀钰注视他一会儿才垂眸,她在思忖如何启齿递物出宫,如何让他应允,且不知她是为阿云母家所递。

    她是否需要先缓和他心绪,再问。

    宋辑宁指腹摩挲她后颈,他却思忖着要如何同她“算账”,盘桓着是否要借故发作,紧接着揭破那桩旧事,换得她再不得离开他半步…

    宋辑宁缓缓松开她,二人之间竟是一时相对无言。

    待宋辑宁批阅完并州相关的奏折后,才开口:“阿钰为何,要毒杀自己的贴身侍女?”

    他事后有遣人暗中打探,虽知晓不多,但查明连书自怀钰幼时便进了侯府,以怀钰的性子,明明最是护短的。

    怀钰以为他在说阿云,毕竟入宫后,阿云是他指派给她的贴身侍女,“你休要冤我!她们明明言阿云是你处死的。”

    “失职必需惩处,否则朕何以立威?”

    怀钰攥着他前襟,涩然道:“你所谓的立威便是拿旁人性命开刀?那你不若杀了我,更利于你立威。”

    她偶有想过,若是她无牵挂,身死,便不必做这乱世浮萍。

    “朕纵是屠尽所有人,也不会伤你分毫。”从他决意篡权夺位,他便是走了条不归路。

    听他口吐荒谬之言,怀钰背过身去,她实在焦灼。

    “且朕说的不是阿云,是连书。”宋辑宁双臂伸过揽着她,将下颌抵在她肩背,“阿钰怨朕草菅人命,那阿钰呢?怎不怜惜连书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闻得此言,怀钰如遭雷击,浑然不觉纤弱双肩正颤,自唇齿间挤出几字:“荒唐!”

    她缓缓转身直视宋辑宁,双眸中满是惊愕与不敢置信:“你莫要说浑话吓我了。“

    怀钰试图让自己心绪平复,心却如遭利刃狠狠剜过,痛得她脊骨寸寸发僵,喉间血气翻涌。

    宋辑宁正欲解释,却见怀钰润湿眼眶,杏眸中水雾氤氲,满眼对他的怀疑,“莫不是,莫不是你对她…”竟是说不清话来。

    宋辑宁眉头微蹙,知她误解,“休得胡思乱想,朕回宫后方闻此事,若是朕所为,不过区区侍女,何须诘问你?”

    不过区区侍女…怀钰闻言,珠泪潸然坠地。

    那些含糊说辞浮现心中,难怪她提及连书,勉之与清莲胡诌理由,因着知她知晓连书孝顺,对那理由必是不疑,往后若是再随便编派个流寇戕害的由头,以她素日里对勉之和清莲的信任,她定不会心疑。

    清莲可是自小跟着她的人,为何会倒戈于勉之。

    脊骨寒意沿脊攀援而上,直贯天灵,不愿再细想下去,怀钰摇晃着身子站起身,“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唐羡好明明答应过她,会将连书带离大昭的。

    宋辑宁起身揽她入怀,眼泪洇湿他肩头衣襟,“朕已命人将她好生安葬。”

    良久,泣声方化作断续的抽噎,宋辑宁垂眸看着怀中人颤动的双肩,“阿钰可以信朕。”

    信他?怀钰更觉悲凉,她早该想明白的。

    各图利禄,各自保命,才是当今世道存身立命之本。

    赤诚肝胆者,或多包藏祸心,满口仁义者,或噬人于无形,便看伪君子言如金玉,实则行若蛇蝎,暗藏虎狼之性。

    所谓真心,往往剜心而不见血痕。

    怀钰问道:“暴室,可有留下她服用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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