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还亮着,刘岳林趁它变成屏保之前,飞速略了一眼上面的照片,那是他带着徒弟连续蹲守半个月的成果。

    《空降绿帽!C市最大地产商商场情场两失意!》——多么夺人眼球的新闻标题啊!但凡他心念一动,将这些照片交到袁启民手上,明天报纸头条一定能被他发掘的新闻所占据,甚至登上微博热搜都不再是奢望。由此得到的奖励和瞩目,绝对不会比程亮少。

    刘岳林叹了一口气,双手痛苦地抚上额头,似乎只要闭眼不看,就能逃离这令人痛苦的抉择。

    怪只怪如今恶劣的新闻环境。高效传播的短视频出现后,观众的耐心和时间随着花样百出的剪辑、音乐和特效而消耗殆尽。大家似乎越来越容易被名人丑闻类的花边新闻吸引走目光,对于那些正统而不具爆点的新闻报道反而嗤之以鼻,以至于有些期待着一夜暴富的记者转而加入狗仔队,又或者像刘岳林这样,有位身在正统报社,内心却渴望一战成名的领导,整天逼他放弃大学四年所学,以及从业七年来的职业操守去寻找新闻爆点。

    一周前。

    “七年了,再不痒一下你的职业生涯就没救了!”半个月前,袁启民声音高亢,激动的身体带动椅子,震得那高高的发尾一颤一颤。

    “可我……”刘岳林的目光从袁启民那随时可能坍塌的发型,转向了放在桌角的一小叠A4纸,那是自己熬了几个通宵整理的有关失独老人养老问题采访。

    “听我的,这篇留着没新闻的时候再放。我是不会害你的,让你干嘛就干嘛。你看程亮不听我劝,非要跟那新闻,下场是什么?”

    “主任,这篇其实我花了挺多……”

    袁启民好像指挥家一般,右手轻轻一挥便止住了刘岳林的话头,“担心我没看过吗?我可是通篇看完了的。采访实录部分还可以,但升华部分可远远不够,甚至都没引用什么名人名言。”

    刘岳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引用名人名言,也成为了有力的论据?难道不借名人之口,新闻媒体就失了半截气势,无法挥动旗帜为自己的论点呐喊吗?

    也许看出刘岳林失魂落魄的模样,袁启民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不过呢,我倒是有个小道消息。咱们报社你最稳当,就交给你去跟,带上那个新来的呆子。跟到了可就是大新闻,超越程亮那可是分分钟的事。”

    刘岳林心头一惊,“主任,我从没有要超越他的意思。”

    “得了吧,我又不是傻子,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喜欢小池,跟完这个新闻你就跟她前男友一样出名了。”

    “但我不是这样想的。”

    “磨叽什么,你不跟,我就叫池雨和那个新来的跟!到时候被人发现了,我可保证不了她的安全!”袁启民一跃坐上了距离刘岳林不过半尺的办公桌,“我知道你清高,但如果你不想变成现实的奴隶,总会有人因为你变成现实的奴隶。一切都看你的选择了,理想,还是现实?”

    袁启民有种过人的能力,往好听了说是懂得审时度势,往难听了说就是自私,自私到可以退到一边,让别人替他付出代价。

    但刘岳林显然不同。

    “我跟。希望你别后悔,我不一定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太阳的光芒波涛一样迎面打来。当感觉汗珠从发根渗出,快要滴落额头的时候,刘岳林终于看到深陷老板椅的袁启民嘴角那抹得意的微笑。

    “你小子啊,识时务,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比那程亮可强多了。”

    一个人影遮住光线,刘岳林收回深思,抬头看到站在窗边的池雨。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采访回来了,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发髻,正左手端着杯子,右手举着杯盖,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岳林整理了一下心事,绕到她的背后,恶作剧似的拍了一下她的背,惊得池雨杯子差点从手中脱落。

    始作俑者倒不疾不徐地适时扶了一把,“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池雨惊魂未定,悻悻地盖起杯盖,放在一边,“我在听鸟叫。春天到了,它们叽叽喳喳,好像永远都那么开心。你说怎么我以前从没发现呢?”

    “因为你以前每天都开心,不会注意到别人的。不过好的气氛是能把人的情绪给带动起来的,”刘岳林将目光移到她的风衣上,“今天升温了,还穿这个不热吗?”

    “热…...对!热啊,看我,一出神给忘了,”池雨如梦初醒,脱下米色的风衣,露出里面黑色的简洁衬衣,更显出她的纤长脖颈和白净皮肤,“你怎么最近开始关注花边新闻了?”

    见刘岳林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向他电脑的方向努了努嘴,“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那照片太大了……”

    刘岳林手忙脚乱地把滑动鼠标去找屏幕上的那个小叉子,“其实,我还没决定用不用。”

    池雨下巴向上一挑,“他逼你的?”

    “算是吧。”

    “其实可以拒绝的,程亮以前就经常……”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池雨突然住了口,悲伤之情从眼中流星般迅速掠过,“内什么,中午吃什么?我今天不想去食堂吃。”

    “你想吃什么?”刘岳林重新打起精神。

    “你有什么好提议?”

    “街角那家冒菜?现在去应该不会排队。”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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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里音乐声很大,放的是今期流行的歌曲。

    等刘岳林费劲地越过人群把热腾腾的冒菜端上桌时,池雨还在出神。他假装没看到,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细细磨掉毛刺,才递了过去,“我最近在采访失独老人,去了瑞安区。你也知道那里是老城区,家庭境况真是惨不忍睹。”

    “嗯。”池雨夹起一小口米饭送到嘴里细细咀嚼,依旧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屏幕。

    刘岳林夹给她一块午餐肉,继续说道,“我一共采访了四对老人。其中三对夫妻因为失去孩子,后半生在彼此埋怨中度过。剩下的一对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悲痛,选择分开,女方重新组织了家庭,男方则固执地选择孑然一身。可是当我问到跟孩子相关的问题时,还是能看到他们脸上难以掩饰的悲伤。”

    池雨沉默半晌,“这类纪录片我以前也看过,的确能引发公众对于这类群体一段时间的关注和关爱,但想要达到持续关注的效果,就需要媒体持续发力了。嗯,今天的黄喉不错,很脆,你也吃一点吧。”

    刘岳林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池雨那副心思涣散,并没想把对话继续下去的样子,可他偏不信邪。遗憾的是,他越想把她的注意力留在这里,留在他挑起的话题上,却越是难免注意到她已然发生变化的神情。那小心闪躲的眼神明显不是为了他为之熬更守夜的新闻,而明显是已经越过他,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你上午去了哪里采访?” 他放弃了。

    “没去采访。还记得上次给你说的朋友吗?就是没来葬礼那个,我去了她家。”

    “我要的资料不是已经拿到手了?怎么特意跑去人家家里了?”

    “我听朋友说她过得不好,想去看看,万一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刘岳林又夹了两块牛肉给她,“结果呢?”

    池雨没有注意到碗里多出来的东西,陷入了回忆,“结果人家老公在家,说她现在一切都好,看来是我想多了。”忽然手心一震,池雨飞快看了一眼屏幕,“你看她回复我的。人家要做女强人,家庭算什么。你说人是不是太复杂,说变就能变?”

    “别过多参与别人的人生,即使她是你重要的人。”刘岳林注视着池雨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可惜池雨在若有所思地喝茶,没有注意到。

    “你的意思是,世界上只有两件事,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但程亮的观点从来都不是这样,不然他也不会……”池雨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虚空。

    “但其实,这点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刘岳林静静感受着身上的血液在朝着头顶的方向飞快涌聚。眼前这个对自己心意一无所知的女人,一直在用细雨无声的方法伤害着他,那些看似无心的话语,像是巨大的情网,将他细细密密地编织其中,无法逃离。

    “还记得在我电脑看到的照片吗?是我拍的。其实本来半个月前,老袁是让你和小廖一起去蹲守,但条件太艰苦了,而且有违记者的职业操守,所以我就把你换了出来……”

    池雨脑海中轰然一声响。刘岳林的话好像撕下老家防盗门通下水广告后残留的余胶,令她无法不去在意。

    “等等!”

    乐曲温柔,旋律催动了刘岳林的想象。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惊喜,却听到了池雨急切的声音——

    “你刚才说谁?小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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