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间门口,池雨顺着刘岳林手指的方向,看向正在办公室的角落,一个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那个男人头发是标准的二八分,顶端的头发明显是精心用发蜡抓过的。

    池雨突然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愚蠢。起初还很克制,后来实在忍耐不住,笑出了声响,引得无数同事循声回望。

    独独那个男人没有,注意力还在电脑屏幕上。

    为了缓解池雨的尴尬,刘岳林也假装跟着大笑起来,不时偷偷瞥一眼自己身边笑得快要站立不稳的池雨,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如此失态。

    池雨没去理会同事们投来的探究目光,略略平复了心情后,就径直走到那男人身边。

    “小廖是吧?”

    “有事说事。”廖成勇目光还盯着电脑屏幕。

    “跟我去天台一趟,有事问你。”

    “就在这里问,简短点。”

    “是白马镇的事,你还想在这里谈吗?”

    廖成勇这才猛地回过头来,不善夹杂着诧异的眼神在她的身上来回逡巡,似在辨识着她的来意。

    池雨则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钢架广告被剧烈摇撼着,发出金属松动的声响。池雨缓缓走到天台边沿,闭上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将自己裹挟其中,也为了防止风沙吹入眼底。来C城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风。廖成勇语气中的警惕里还掺杂着轻蔑的意味,池雨觉得很熟悉,那是一种在猫身上随处可见的气质——拒绝亲近,居高临下。

    “池雨,你晓不晓得你好没礼貌,我正在改标点符号!哎呦,这个风……”廖成勇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气急败坏,才走出来就抱怨不已。

    池雨猛地转身,几步即逼近廖成勇。相对而立之后,池雨才发现他只比自己高上几公分,但满腹的疑问迅速清空了她的胡思乱想,“告诉我,程亮到底查到了些什么?”

    “你是为了这事?”廖成勇被逼着连连后退,皱起眉头似是被冒犯的神情,“就是骨灰盒里发现了节育环啊,其他的他又没有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你怎么还总揪着那场意外不放呢?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自私,遇到事情就躲起来不上班,社会还怎么运转?”

    池雨的表情凝滞了,“意外?谁告诉你他是死于意外的?”

    “我师父啊,”廖成勇见池雨一脸茫然,不耐烦地补充道,“再说报纸上的报道不也是这么写的吗?”

    “你师父是谁?”

    “刘岳林啊,”廖成勇扯了扯衣领遮住露出的脖颈,略带鄙夷地说,“可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我都在他钱包里看到过你的照片……没想到你还很风流诶!”

    池雨没听清他那后半截话,只觉得心头的火被一下子燎起,“难道报社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的吗?觉得他……程亮的死只是意外?!”

    “对啊,袁主任在会议室给大家开了专题会讲的,所有人都知道。你要是没话问,我可下去了!”见池雨没有反应,廖成勇急欲拔腿离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池雨感到自己干涸的双眼又有泪意涨起,开始努力抵抗着脆弱的情绪。

    不能哭!至少不能是现在!

    “不是的!袁启民在撒谎!那不是意外!他是被沈炜杀死了!”池雨终于大喊出声。

    “你说谁?”廖成勇停住了脚步,猛地回转身,动作太大居然令他眼前隐约闪过了几粒金星,但他没空理这些,必须步步紧逼,才能逼池雨给出答复,“沈炜杀了程亮?这是真的?”

    “是警察告诉我的!”池雨深吸了一口气,不顾胃部被冷风吹痛,终于喊出了口,“沈炜作为主刀医生曾经救过程亮的命,我真的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对程亮痛下杀手。所以我求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可以吗?”

    可惜无论池雨用怎样恳求的眼神,廖成勇都在用冰冷的沉默来拒绝,连不绝于耳的风声也仿佛在嘲笑她的执着。

    “程亮是为了你们白马镇的真相而死的,他本可以不用做那些的,更不用再回去面对你们。但就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他回去了,结果却是这样。而现在,你只需要把跟他曾经的对话全部复述给我,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不会让你卷入麻烦的,我向你保证!”

    不知道是否因为池雨的保证,廖成勇倏忽抬起头,猛地朝地面跺了一下脚,像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好,我信你。今晚下班后,在报社后街的四孃小吃店等我,我会把一切都……”

    他的右手突然伸进口袋,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字后,一双眯缝眼像喷了火一样回瞪池雨,“都怪你,现在袁主任催我交稿了!”

    ------------------------------------

    日暮时分,几个穿着西装革履的房屋中介职员谈笑着步入店里,其中领头的一位身材微胖的高个男人冲厨房熟练地喊了声“四孃!”应声而来的,是从厨房走出的高个年轻女人,精致的妆容,干练的马尾辫。跟在高个男人身后的五个男人爆发出惊讶的感慨,七嘴八舌说没想到四孃居然这么年轻,店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锅里的肉早已煮熟,白色的汤底在汩汩冒泡。穿堂风经过,撕扯着火舌,也撕扯着屋内连着吊灯的电线。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池雨把视线移了下来,正好瞥见对面那人绿色帽衫肩头的一缕线头,在和吊灯一起随风摆动。

    廖成勇从锅里捞起一大块腊排骨,大口咀嚼了几口,然后囫囵不清地说,“……我就告诉程亮,沈炜是我老乡。”

    “能跟我讲讲在你眼中的沈炜是什么样的人吗?”

    “聪明,是我们村里学历最高的一个人。他也很骄傲,他在江川医院做了医生之后,更是直接跟镇上的人全部划清了界限。挺无情是吧?但我对他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意外。因为从小,我知道他的这个德行。就算家境不如我们,仅凭成绩好,也能从小看不起所有人,一直以来独来独往,可能打心底里觉得他跟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吧。知道他是怎么打响他的名声的吗?是从别的医生手里抢了给那个到C市演讲时突发胆囊炎晕倒的美国物理教授做手术的机会——就跟他小时候抢了别人的大队长一样。可惜啊,手术十分成功,就为他一炮打响了名声。”

    廖成勇从一旁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若有所思道,“你说他帮过程亮?奇怪了,程亮那会不是被下放了吗?哦,可能因为程亮是大记者,能给他做宣传,不奇怪,不奇怪。”嘲讽的笑容仿佛坚冰被凿穿,难看又僵硬的裂纹在廖成勇冰面似的脸部炸开。

    “那沈炜是怎么跟无名女尸联系起来的呢?”

    “我怎么知道!”廖成勇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引得柜台正在点单的高个男子和四孃一同看过来,而引发关注的主角,则又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汤锅里捞肉。

    池雨发现廖成勇从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她猜测,一定不是因为他不够自信,只是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罢了。

    挺有趣的人,难怪程亮这么喜欢他。

    “你再仔细想想看,还跟程亮说过些什么?关于沈炜的,家庭关系也好,男女关系也好,什么都行。”

    “他的男女关系我可没有办法知道!大人物的私生活,我们哪里会知晓!”廖成勇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不过我好像提过沈炜因为没有在他爷爷下葬当天回来,他爸就跟他断绝关系了。可是啊——”

    看得出他是故意拉长了尾音,又偏偏选在这时候咚咚咚喝下一杯茶,看样子是要把悬念感做足。

    “可是什么?”池雨急了,追问上去。

    “可是我跟程亮说,沈炜其实回来过,就在他爷爷下葬三天后的凌晨,只有我看到了。”

    “他爷爷下葬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的春天吧,反正在建安息堂之前。”

    “如果他回来是埋尸的,那时间上,跟那个骨灰盒里发现节育环的女死者的死亡时间是相符的,”池雨展了展紧皱的眉,望向虚空,“沈炜是回去埋尸的,他推断得没错。”

    廖成勇抽了张纸巾出来,不自然地低下头,反复擦了几次原本就很干净的桌面,来制止心脏的狂跳。难以忘怀池雨刚刚越过自己的眼神,坚定之中而又带有几丝柔情。

    她最后的那句话,是说给程亮听的吧。

    纸巾被廖成勇团成球,扔进垃圾桶,“你之前在天台话说得不清不楚。警察怎么跟你说的?程亮是被沈炜杀了,那沈炜呢?被抓了吗?”

    “还没有,警察说连他的老家都去了几次,也没找到他。” 池雨注意到廖成勇的双手在塑料桌布前扭绞在一起,握得死死的。

    “他跑不远的,” 廖成勇抬起头来,尾音有些颤抖,“他……他爸得了癌症,是晚期。他妈早在他上大学那年去世了,沈炜是他爸砸锅卖铁供出来的,他怎么可能会留下他爸一个人!”

    “走,跟我去警局!把你刚才那番话说给警察听!”

    桌布被绞破了。

    “不……不去。”

    “不去也得去!我们现在就走!”池雨已经起身,一步跨到廖成勇的身边,钳住了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座位拉起。

    廖成勇急得将胳膊扯了回来,一屁股重新坐下,“我不能去!我……我对程亮撒谎了。”

    “哪部分?” 池雨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困在喉头,半天才蹦出三个字。

    “目击沈炜回老家那段,其实目击者不是我,是我同乡大哥。”

    “你同乡是谁?”

    “钱生孝,”廖成勇辩解般拙劣地回答着,“但我看到,和他看到,都是有人看到。应该没区别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了。

章节目录

白马镇谋杀雨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祝乘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祝乘歌并收藏白马镇谋杀雨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