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新建的植物园叶浓树密，藤蔓纠缠，加上空调带来的凉爽温度，引得好几个患者在家属的带领下，走出一方方被蓝色帷幕隔断的小小监牢，在这人造美景里做暂时的喘息。
池雨觉得很不适应。
在以前，隔着刘岳林那高大的背影，她是完全看不到前方任何风光的。而现在，她的前方视野一览无遗。
刘岳林也许永远要比她矮了。她想起在进病房之前，在医生那里询问到的情况——
“他真的算运气一等好了，从那么高的楼层掉下来，还能捡回一条命。现在，他的颅内出血开始被慢慢吸收，能这么快就醒过来，我们也很吃惊。不过也不要过于乐观，虽然其他骨折的部分也在恢复，但下肢截瘫这个事就也许注定了他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了。可是与其失去生命，他还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嘛？”
“你睡了这么久，肯定有超多话想说的话，慢慢讲出来，我就在这里听。”池雨摇了摇脑袋，将医生的嗓音赶出脑海，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太低落。
“之前睡了太久，脑子都变笨了。让我想想，说点什么好呢？说我能听得见你们说话？”
池雨脸色瞬间煞白，“啊？你全听得到？”
“当然！”刘岳林还如以前那般调皮，“不能。”
【下肢截瘫。】
多么可怕的四个字。
池雨推着轮椅缓步往前，努力不去看刘岳林那撑起病号服突兀骨骼，“那后面你有什么打算呢？”
“没想法。”
池雨脚步一滞，轮椅停在原处，“那报社呢？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嗯，辞职了。”刘岳林的语气轻描淡写。
“可你不是还在病假中吗？老袁如果还是个人的话，就不会同意的。”
“他同意了。”
池雨一步跨到刘岳林身侧，半蹲下来，努力追逐着他的目光，“到底为什么啊，你不是为了报社的新闻才受伤的吗？是不是他逼你辞职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秦……”
刘岳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急，“你看，现在跟我说话都要蹲下来了。我现在是个废人了，医生说过我也许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这轮椅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报社继续赖着？”
他的视线忽而向上，对着太阳的方向。也许是被强光刺痛，他艰难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试图遮挡，却又牵扯了旧伤，疼得眉头紧皱。池雨见状，连忙伸手替他挡住阳光，低头却见他的目光正汇聚在自己的钻戒上，并逐渐黯淡了下来。
“求你。千万别同情我。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的尊重，那么还跟以前一样，平等地相处，不要事事都迁就我。”
池雨愣在原地，沉默半饷才低低问道，“可你知道老袁是如何在报纸上编排你受伤的事吗？”
“嗯，我看到了的。”
“那你不气吗？明明你除了老袁逼你跟的那个，从没有跟过家庭关系的新闻。知道吗？最后给你的坠楼定性为……”
“我知道，我都知道！”刘岳林情绪有些激动，“小雨，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的，”似乎察觉到池雨正紧张地盯着自己，眼里甚至带有一丝怯意，他垂下目光，努力和缓了语气，“我现在唯一遗憾的，是本来可以离你一直想要追寻的真相很近了，结果却出了这事。去前面的石椅吧，我把那天的情况讲给你听。”
池雨顺从地把轮椅推到石椅边刹住，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因为空调开得很足的原因，阳光虽炽烈地洒在后背，却并感到不滚烫。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影子很近，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并肩坐在末班公交车回家的日子。窗外夜色有如暗河，连同浓稠的倦意蔓延四周。大雪纷扬，世界都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一盏盏路灯飞快倒退，两个人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缩短又拉长，好像这样并肩奋斗的日子总也过不完。可当池雨视线转向身侧，看到那台轮椅，和满身伤痕憔悴如斯的刘岳林，回忆就猝然被染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凉。
“我追查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萧云新的住址——山水佳苑11栋5-5。我运气还算好，遇到电梯旁的5-1正在招租。租下之后，我蹲守了几天，才在5月28日晚上等到了一个趁着夜色偷偷来找萧云的男人。可惜那人戴着口罩和帽子，透过猫眼根本看不出是谁。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男人才从她家离开。我一路紧跟，最后到了金鳞国际。你知道的，那里人多嘈杂，我一个不慎没有跟紧，就只好先乘电梯到顶楼再一层一层往下搜索。”
“然后呢？”
“在楼梯间我听到了一对父子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内容让我不得不一路向下，躲开他们，最后暂避在了十楼。在终于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之后，十楼的门就被推开了。”
“那人到底是谁？”
“盛捷，就是上次我在你家里遇到的你朋友的老公。”
池雨一惊，“是他袭击了你？！”
“我当时也本能地以为会是他和他父亲，哪知来的两个人更加高大，拳法狠辣，没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再之后他们把我架起来，一路带到了天井，越过栏杆抛了下来。摔下来时，我还残存意识。也许因为光线不好，他们才以为万无一失离开了，却没想到我是砸在了一堆废品上，还被清洁阿姨发现了，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两个人……”
“我在跟踪旺晨地产那条桃色新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们其中一个，右眉有一道长疤，是吕紫山的保镖之一。我想，一定是当时我把他老婆出轨的事情爆出来，触怒了他。”
“那你知道自己后来因为药物中毒送去急救的事吗？”
“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护工给我讲了，我想那大概也是他们的手笔吧。”
“之后有个人还去警方自首，说给你下了毒。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好像是什么地产集团的员工，不会就是…...”
“说真的，我现在还能活着，要庆幸那篇新闻对我的诋毁，吕紫山应该出气了，不会再找我麻烦了。”
池雨脑袋里传来巨大的噪声，那是愧疚吞噬了她，“可那新闻是老袁逼你跟的，萧云是我请你帮忙查的，所有的一切都跟你无关，却把你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岳林笑了，笑里却透着沁凉，“别这么想，当初跟新闻没人逼我，是我自愿的。今天变成这样，也是我自己选择去帮你追查的，怨不得任何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在耳中却如此沉重。池雨必须转向另一边，才能避免被他看见眼里那已经冲涨上来的悔恨。
“怎么？池大记者今天嗅觉不够灵敏啊。我讲了这么多细节，怎么你都没深挖一句？”
“我在看那对母子，孩子才那么小，还在努力帮妈妈举吊瓶。”感受到他的视线也转过来了，池雨连忙将泪抹掉。
“看得你都流泪了？别哭，尤其是别为了我哭。十楼坠下，我都捡回来一条命，这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池雨没说两句又低头哽咽了起来。
“这不就是记者的本职吗？说真的，醒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支持程亮义无反顾走调查记者这条路的，除了一腔热爱，还有什么。我以前一点都不理解他，现在好像突然有点懂他了，原来对真相有多热爱，对死亡就能有多无所畏惧。那么多次，在明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对手，他却依然选择站出来，选择为弱者发声，选择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报道出来，这样的人生他已经过了九年。甚至说不定连最后的那次，他也是因为对真相的追寻而死。而我现在，和他一样，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更加可以放手一搏了，不是吗？”
“嗯。”池雨哽咽着点了点头。
“来，我给你梳理一下刚刚你应该问我的那些点。”
池雨却突然扬起了头，眼里犹有泪意，“第一，盛捷和他父亲说了什么，导致你不得不避开他们？第二，旺晨地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第三……”
刘岳林笑了，“看来你是认真听了的。”
“我只是情感丰富了一些，可不代表我是个差劲的记者。”
“是啊，你是最棒的。接下来进入严肃的讨论线索阶段，”刘岳林收回目光，表情变得冷峻起来，“第一，我是听见自称是盛捷父亲的人，提到了盛捷以前为他杀过人。这很可怕啊，因为以前就杀过人的话，再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作任何心理建设的，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如果你现在还找不到那个朋友的话，我要建议你往盛捷动手的方向怀疑了。第二，我想旺晨地产的那两个人只是在追查我的行踪，无论我去哪里，他们都会选择把我收拾一顿的。所以他们和盛捷同时出现在金鳞国际，应该只是巧合。那天我把盛捷跟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在意其他人，这也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还有第三，第三是什么来着？”
“第三，你是怎么找到萧云的？”
没想到竟是这个问题，刘岳林有些怔住了，脸也慢慢红了，“那个什么，过程就不细讲了。毕竟把自己塑造成痴情男人，去一个个租房的门店里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池雨听后无限惊讶，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刘岳林也会有靠演戏查线索的一天。
“那你呢，小雨？我没醒来的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呢？”
池雨觉得很不适应。
在以前，隔着刘岳林那高大的背影，她是完全看不到前方任何风光的。而现在，她的前方视野一览无遗。
刘岳林也许永远要比她矮了。她想起在进病房之前，在医生那里询问到的情况——
“他真的算运气一等好了，从那么高的楼层掉下来，还能捡回一条命。现在，他的颅内出血开始被慢慢吸收，能这么快就醒过来，我们也很吃惊。不过也不要过于乐观，虽然其他骨折的部分也在恢复，但下肢截瘫这个事就也许注定了他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了。可是与其失去生命，他还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嘛？”
“你睡了这么久，肯定有超多话想说的话，慢慢讲出来，我就在这里听。”池雨摇了摇脑袋，将医生的嗓音赶出脑海，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太低落。
“之前睡了太久，脑子都变笨了。让我想想，说点什么好呢？说我能听得见你们说话？”
池雨脸色瞬间煞白，“啊？你全听得到？”
“当然！”刘岳林还如以前那般调皮，“不能。”
【下肢截瘫。】
多么可怕的四个字。
池雨推着轮椅缓步往前，努力不去看刘岳林那撑起病号服突兀骨骼，“那后面你有什么打算呢？”
“没想法。”
池雨脚步一滞，轮椅停在原处，“那报社呢？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嗯，辞职了。”刘岳林的语气轻描淡写。
“可你不是还在病假中吗？老袁如果还是个人的话，就不会同意的。”
“他同意了。”
池雨一步跨到刘岳林身侧，半蹲下来，努力追逐着他的目光，“到底为什么啊，你不是为了报社的新闻才受伤的吗？是不是他逼你辞职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秦……”
刘岳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急，“你看，现在跟我说话都要蹲下来了。我现在是个废人了，医生说过我也许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这轮椅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报社继续赖着？”
他的视线忽而向上，对着太阳的方向。也许是被强光刺痛，他艰难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试图遮挡，却又牵扯了旧伤，疼得眉头紧皱。池雨见状，连忙伸手替他挡住阳光，低头却见他的目光正汇聚在自己的钻戒上，并逐渐黯淡了下来。
“求你。千万别同情我。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的尊重，那么还跟以前一样，平等地相处，不要事事都迁就我。”
池雨愣在原地，沉默半饷才低低问道，“可你知道老袁是如何在报纸上编排你受伤的事吗？”
“嗯，我看到了的。”
“那你不气吗？明明你除了老袁逼你跟的那个，从没有跟过家庭关系的新闻。知道吗？最后给你的坠楼定性为……”
“我知道，我都知道！”刘岳林情绪有些激动，“小雨，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的，”似乎察觉到池雨正紧张地盯着自己，眼里甚至带有一丝怯意，他垂下目光，努力和缓了语气，“我现在唯一遗憾的，是本来可以离你一直想要追寻的真相很近了，结果却出了这事。去前面的石椅吧，我把那天的情况讲给你听。”
池雨顺从地把轮椅推到石椅边刹住，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因为空调开得很足的原因，阳光虽炽烈地洒在后背，却并感到不滚烫。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影子很近，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并肩坐在末班公交车回家的日子。窗外夜色有如暗河，连同浓稠的倦意蔓延四周。大雪纷扬，世界都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一盏盏路灯飞快倒退，两个人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缩短又拉长，好像这样并肩奋斗的日子总也过不完。可当池雨视线转向身侧，看到那台轮椅，和满身伤痕憔悴如斯的刘岳林，回忆就猝然被染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凉。
“我追查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萧云新的住址——山水佳苑11栋5-5。我运气还算好，遇到电梯旁的5-1正在招租。租下之后，我蹲守了几天，才在5月28日晚上等到了一个趁着夜色偷偷来找萧云的男人。可惜那人戴着口罩和帽子，透过猫眼根本看不出是谁。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男人才从她家离开。我一路紧跟，最后到了金鳞国际。你知道的，那里人多嘈杂，我一个不慎没有跟紧，就只好先乘电梯到顶楼再一层一层往下搜索。”
“然后呢？”
“在楼梯间我听到了一对父子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内容让我不得不一路向下，躲开他们，最后暂避在了十楼。在终于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之后，十楼的门就被推开了。”
“那人到底是谁？”
“盛捷，就是上次我在你家里遇到的你朋友的老公。”
池雨一惊，“是他袭击了你？！”
“我当时也本能地以为会是他和他父亲，哪知来的两个人更加高大，拳法狠辣，没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再之后他们把我架起来，一路带到了天井，越过栏杆抛了下来。摔下来时，我还残存意识。也许因为光线不好，他们才以为万无一失离开了，却没想到我是砸在了一堆废品上，还被清洁阿姨发现了，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两个人……”
“我在跟踪旺晨地产那条桃色新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们其中一个，右眉有一道长疤，是吕紫山的保镖之一。我想，一定是当时我把他老婆出轨的事情爆出来，触怒了他。”
“那你知道自己后来因为药物中毒送去急救的事吗？”
“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护工给我讲了，我想那大概也是他们的手笔吧。”
“之后有个人还去警方自首，说给你下了毒。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好像是什么地产集团的员工，不会就是…...”
“说真的，我现在还能活着，要庆幸那篇新闻对我的诋毁，吕紫山应该出气了，不会再找我麻烦了。”
池雨脑袋里传来巨大的噪声，那是愧疚吞噬了她，“可那新闻是老袁逼你跟的，萧云是我请你帮忙查的，所有的一切都跟你无关，却把你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岳林笑了，笑里却透着沁凉，“别这么想，当初跟新闻没人逼我，是我自愿的。今天变成这样，也是我自己选择去帮你追查的，怨不得任何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在耳中却如此沉重。池雨必须转向另一边，才能避免被他看见眼里那已经冲涨上来的悔恨。
“怎么？池大记者今天嗅觉不够灵敏啊。我讲了这么多细节，怎么你都没深挖一句？”
“我在看那对母子，孩子才那么小，还在努力帮妈妈举吊瓶。”感受到他的视线也转过来了，池雨连忙将泪抹掉。
“看得你都流泪了？别哭，尤其是别为了我哭。十楼坠下，我都捡回来一条命，这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池雨没说两句又低头哽咽了起来。
“这不就是记者的本职吗？说真的，醒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支持程亮义无反顾走调查记者这条路的，除了一腔热爱，还有什么。我以前一点都不理解他，现在好像突然有点懂他了，原来对真相有多热爱，对死亡就能有多无所畏惧。那么多次，在明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对手，他却依然选择站出来，选择为弱者发声，选择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报道出来，这样的人生他已经过了九年。甚至说不定连最后的那次，他也是因为对真相的追寻而死。而我现在，和他一样，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更加可以放手一搏了，不是吗？”
“嗯。”池雨哽咽着点了点头。
“来，我给你梳理一下刚刚你应该问我的那些点。”
池雨却突然扬起了头，眼里犹有泪意，“第一，盛捷和他父亲说了什么，导致你不得不避开他们？第二，旺晨地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第三……”
刘岳林笑了，“看来你是认真听了的。”
“我只是情感丰富了一些，可不代表我是个差劲的记者。”
“是啊，你是最棒的。接下来进入严肃的讨论线索阶段，”刘岳林收回目光，表情变得冷峻起来，“第一，我是听见自称是盛捷父亲的人，提到了盛捷以前为他杀过人。这很可怕啊，因为以前就杀过人的话，再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作任何心理建设的，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如果你现在还找不到那个朋友的话，我要建议你往盛捷动手的方向怀疑了。第二，我想旺晨地产的那两个人只是在追查我的行踪，无论我去哪里，他们都会选择把我收拾一顿的。所以他们和盛捷同时出现在金鳞国际，应该只是巧合。那天我把盛捷跟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在意其他人，这也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还有第三，第三是什么来着？”
“第三，你是怎么找到萧云的？”
没想到竟是这个问题，刘岳林有些怔住了，脸也慢慢红了，“那个什么，过程就不细讲了。毕竟把自己塑造成痴情男人，去一个个租房的门店里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池雨听后无限惊讶，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刘岳林也会有靠演戏查线索的一天。
“那你呢，小雨？我没醒来的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