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刘岳林,已是四天后的傍晚。池雨推门进入时,窗外夕阳正透过快要落光的黄桷树,懒懒将刘岳林单薄的影子描在地上。她调整好心情,尽量步履轻快地走上前,却见他面上有些湿润,不知是否刚刚才流过泪,不免心头一紧。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突遭大难,过往种种已成昨日旧梦,再难自拔于现实的泥淖了。

    “刚刚洗过脸了?”

    刘岳林眼睫微微颤动,投来的目光空洞困惑。许是好一会才听懂她指的是什么,他那双黯淡的眸子重新聚起光亮,嘴角也牵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嗯,算是吧。”

    池雨举起袋子里的苹果,走向洗手间,“等着,一会给你补充水分。”

    “好。”他回应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朵随时会消失的云。

    “诶,嫂子呢?好像好久没看到她了。”池雨回到床边,熟练削着苹果,不经意问道。

    “以后不用问她了,我们早分开了。”

    “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池雨一急,不想被刀割了手指。血从伤口滴到雪白的床单,无声无息地晕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她顿在原地,却见刘岳林已用纸巾替她包住了伤处。

    “我醒的那天,她听到医生说我很可能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握着伤口的手劲渐渐收紧, “她怕了。”

    一句话轻而易举就撕开了他此生最大的伤口,池雨突然语塞,深知此时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无济于事。

    “放弃你这么好的人,是她的损失。只不过成年人,本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你也别太伤心了……”池雨假装不露痕迹地切换话题,“对了,张医生的建议,你是怎么想呢?”

    “我拒绝。”

    “为什么呢?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不试试怎么能……”

    “我这么倒霉,还敢去赌那个概率吗?!”刘岳林因为太激动,肩膀耸抖了一下,使得宽大骨骼在病号服下更加分明,“我知道,复健可能起死回生,但那是对别人,对我这种废人来说,就只是求一个心理安慰,非要试一下才能最后死心。小雨,我不想像小孩子一样学走路,更不想在别人面前没有尊严地一次又一次跌倒!”

    地上,刘岳林的影子剧烈抖动着,好像寒风中瑟缩着快要落下的枯叶。C市已接连晴了两个月,他这里却像下着一场永不会停的雨。

    池雨不知道,刘岳林这样对待自己,到底是想要自毁,还是彻底放弃了。在她眼里,刘岳林一直是与光同在的人,天之骄子,聪明出色,谦虚得体,像向日葵一样,永远只会看向有光的那一面。高考时,他只填了第一志愿,因为自信自己绝无落榜的可能;工作后,他报道那些积极正面的新闻,是因为他真的相信这个城市的发展是欣欣向荣的,是值得歌颂的。他这半生顺风顺水,对池雨的爱而不得都能算作最大的坎坷,直到那沉重的厄运降临。

    “跌倒了就爬起来啊,又不是世界末日,我一直在的,谁敢笑话你我就……”

    “你还要像高中那样替人打抱不平吗?”

    池雨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什么都想不起的样子。可他还深深记得那件事,甚至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名字,他都没忘。

    那是他对她第一次动心。

    “你们班成绩最好的是柯芋骅和邓伶,她们排名常常不相上下。高一下学期,邓伶仗着自己家境好,带着全班几个女生孤立了柯芋骅。人心真可怕,那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算计,想着把人逼到崩溃,就没人能跟自己竞争全校第一了。你啊,平时就大大咧咧,再加上平时跟柯芋骅关系一般,这事发生一周了才后知后觉。不过知道这事之后,你就顶着压力,每天都主动和柯芋骅一块吃饭,陪她上厕所,做她排球课的球伴,还主动出头帮她跟邓伶谈判。好在老师后来介入了,她们没有机会孤立你。”

    刘岳林接过刀子和苹果,想起那时让自己动心的,就是池雨身上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因为脆弱,她才看出了柯芋骅的无助,选择默默陪伴;而他也看出了她的脆弱,不自觉想守护她。

    可刘岳林才削了两下,手腕就脱了力,苹果掉落地上。他放下刀子,垂下眼眸,好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无措,“我那时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我现在……我终于懂了。”

    见池雨欲弯腰捡拾,他又忍不住出声阻止,“扔了吧,都摔坏了。”

    池雨没有听他的,手握苹果直起身子,脸上却仍有困惑,“但那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你不可能会知道……”

    “你们班上有我初中同学的妹妹,她也站队了邓伶,还劝过你不要跟全班作对,你不听。也对,要是听劝就不是你了……” 刘岳林重抬眼睫,稀薄残阳连同那些过往在眼中混沌成一片,直到腿部痉挛的肌肉将他的思绪重新拽回,“不过当我成了现在这样,才知道你那只是在可怜她……”

    “我怎么会是可怜她!我只是不满邓伶仗势欺人,其他人不但袖手旁观,还要助纣为虐……”

    “风波过去,邓伶是不是就主动切断和你的联系了?想不通是吧,我告诉你,是因为再见到你,就会让她想起之前所有的悲惨。不过没有成为弱势的一方前,我也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心情。”

    “哪种心情?”池雨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想不通刘岳林为什么会这样看她。

    “不想被任何人可怜,尤其是你!”

    西天残照,如池雨周身的血液一般,凝在原地。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尤其是我……”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小雨!从高中我就开始无望地爱你了!” 刘岳林突然嘶吼出声,那些见不得光的爱意,终于被池雨经年的视而不见捅出了口子,“大学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本以为我可以就此把你忘记,谁知研究生毕业后,在面临工作的选择时,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你所在的城市。那时你跟程亮刚刚分手,我等着你复原,却等到了你们复合的消息。后来程亮死了,你那么难过。为了查萧云,我不得已去求了凌依鹿,亲手把那一丝丝可能断送了。

    “当然,我也许可悲得连那一丝丝可能都从未拥有过,”刘岳林将目光定格在池雨左手的无名指,那颗象征着永恒的钻石反射着最后一抹夕照,细碎而残忍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眸,“我知道,你不会回应我的。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刘岳林自嘲一笑,目光跟着黯淡下来,如同香烟坠地的余烬。

    池雨雕塑般怔在原处,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哽咽着说道,“我……对不起……你对我的好,我其实感受得到的,但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我不可能嫌弃你,你现在变成这个这子,全是我的错。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只求你能看看你自己,疼惜一下这具身体……”

    “我不需要,反正已经被毁了。”

    “想想程亮,你至少还有明天,他却连今天都没有了。”

    刘岳林喉结艰涩地动了动,没有说话。

    “人可以让自己脆弱,但至少要给脆弱定个期限。我虽然没资格说我自己,但你知道的,我妈还在老家病着,我又失去了程亮,但我还在努力,想要找到他的死亡真相,为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他已经是个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人了,要是连我都不能给他结局的话,哪里配得上他那么多的努力!岳林哥,你还有未来的,不管你信或不信,为程亮做的,我也一定会为你做的。你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不能允许你在自己最在意的新闻里被污蔑。我不但要帮你重新站起来,还要让那个把你推倒的人,付出代价!请你相信我。”

    听懂了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刘岳林紧张地望向池雨,“你不许犯傻,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池雨却坦然一笑,“我已经有计划了,不然你以为我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小雨,我实在不值得……”刘岳林的语气回归了平时的温和。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这是我该做的事,我欠你的。岳林哥,我讲不好大道理,但我知道人无法永远处在顺境,哪怕走在路上,遥遥远远看到路口是绿灯,你快步冲过去,也会遇到信号灯突然转红,被拦在半路的时候。世上没有一键通关的金手指,事事如意也只是存在于新年的美好祝愿。每个人有独属于自己的使命和苦难,但我常常会想,也许因为我有能力跨越,所有考验才会降临。你看我已经比以前坚强了,虽然代价那么惨痛。再说最坏的结果我都能接受,我还怕什么呢,”她扬了扬手上那只才削了一刀的苹果,“洗一洗还能吃,等我一下。”

    刘岳林心像被熨平了一样,那些褶皱着的自怨自艾,呼的一下不见了。窗边,几片叶子如同郑重许诺的人,还顽强地挂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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