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理寺狱出来,李旌祐遣人将信送至陆府后,没有回宫中,也没有去刑部或者大理寺。

    所乘的马车在云京最繁华的荣兴街上缓慢地行驶着。

    只因从牢狱中出来时,一名仆从模样的人上前拦住马车去路,并递上一封请帖,低声说:“我家主人有请五皇子殿下。”

    孟羽并没有立刻接过帖子,而是等着车厢内的人轻叩了两下后,得了示意方才接过后帖子送入车厢。

    车厢内那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道:“去登云楼。”

    登云楼是荣兴街上最富丽堂皇的酒楼,与昌明街遇仙阁、玉冠街千春楼齐名,并称为云京三仙葩。

    其中尤以登云楼坐落于荣兴街地势最高处,三楼相高,五楼相并,高低起伏、参差错落、雕梁画栋。且众人可在飞桥上赏长街繁华,似可攀云登月,深受云京名士喜爱。

    车内,紫檀木小几上兽形香炉飘出来的袅袅香/烟,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李旌祐单手撑着头闭目养神,麦色的皮肤上鸦羽般的睫毛遮下一片阴影,呼吸平稳,似沉沉睡去。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登云楼柜马叉子前,孟羽低声道:“殿下,登云楼到了。”

    俊似戏曲里白面小生的紫衫小厮站在登云楼彩门下,脸上挂着笑,俯首躬腰地迎来送往着各路达官贵人。

    其中有一眼尖的小厮远远瞧见李旌祐的马车。金饰雕刻车门,花纹繁复却不庸俗的织锦装裹四周,一看便知车上之人定是身份不凡,几个小厮急忙簇拥上去迎接贵客。

    从车上走下一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恍若谪仙,所见之人无不侧目低声议论,“这是哪家儿郎?倒是从未见过。”

    上楼时,孟羽侧目瞥见身后有几人眼神时不时流连在李旌祐身上,不着痕迹地尾随着。

    “殿下,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也上来了。”孟羽低语道。

    李旌祐斜瞟一眼侧后方,脚步故意放慢了。

    寻到相约的地方,二人交换了眼神,孟羽遂即离开。

    门吱呀刚一开,李旌祐步入室内,躲在帷幕后花白头发的一人扑通跪倒在地。

    “殿下,求求您!”

    已年过花甲的太常寺卿陈伯庚佝偻着身躯伏在地板上低沉沙哑哀求道。

    李旌祐连忙快步上前扶起跪地不起的陈伯庚,恳切道:“老师,快起来!您这是折煞我啊!”

    待陈伯庚心境平复后,推门而入的孟羽取来一盏云雾茶放在桌上后,便退出,房内只余李旌祐和陈伯庚二人。

    李旌祐默不作声地将茶盏推至陈伯庚面前,茶雾萦绕在他眼前,沧桑的眼神多了几分悲戚。

    “恕学生回京后,因圣上指派我同皇兄一同调查刺杀一事,实在是繁忙不能抽身,故而未曾到老师府上拜访。”他用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语气道。

    “只是不知老师托人送信给我所为何事?”

    陈伯庚不安地擦着额见没有的汗,捋着胡须,浑浊的眼神飘忽不定,犹豫再三后才道:“殿下,求求殿下看在老臣曾做过您老师的份上,帮帮老臣。”

    闻言,李旌祐敛色,藏住眼底的冷意,言辞仍是恳切:“不知老师所求何事?若是能力范围内的,我定全力相帮。只是……老师也知我的处境……”

    遂即他面露难色,好似愿极力相帮,但属实的能力有限,骨节分明的手捏起茶盏,目光透过窗棂,看着街巷来来往往的人,却不难让人发觉他的心不在焉。

    虽见着他只是客套罢了,但陈伯庚斟酌再三后,才缓缓道来。

    原来是他经由提拔的太常寺丞沈怀永在这次祭祀中收受蜀地祭师的贿赂。

    他们哄骗他,说想借此祭天的机会,在京城中名声大噪,多多发财。虽是在京中广受富贵之人追捧,也被选作端午祭天的备选,但是礼部已决定让云京祭师承接本次祭天仪式。

    于是,蜀地祭师便不知用了何手段撺掇沈怀永,让他借着考察的名义暗自去云京祭师住处,实则是接机让他们犯忌讳。只要让他们其中几人饮酒,犯了忌讳,再寻人撞破,闹到礼部。为了不耽搁祭天,那礼部就不得不将他们换下了,只得让备选的蜀地祭师负责祭天。

    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在临走时,蜀地祭师有一人偷偷地塞了一包药粉,说若一计不成,那便再施一计。并且再三保证,这药粉只是让人腹泻疲软,不会伤人性命。

    也不知沈怀永用了什么借口,就叫了两个有些相熟的祭师出来,他们在听到相邀饮酒时,皆拒绝了。于是沈怀永便借着以茶代酒,撒了药粉,哄骗二人喝下。

    但是第二天,他下朝后就听闻有这二人在戏班中夜间癫狂,竟互殴致死。得知消息后,他惊慌失措找到蜀地祭师,询问缘由。

    但蜀地祭师那帮人只说是他下药不知轻重,那二人才因此而亡。

    后来,沈怀永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听案子的查办情况,一时间竟病了,推脱了公务卧病在家。后来见着京兆府尹也并未查处和他有关的事情,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他本是个清明正直的孩子……就怪他的娘舅在老家害了人,他母亲那个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着,说那孽障是她家里的独苗,不能就这么下牢狱。如果他不出手救他,就悬梁自尽。他这才……”陈伯庚扶着额头,闷声道。

    李旌祐目光凝在他脸上,没有开口接话,等了片刻。

    陈伯庚抬眸,眼角的泪浑浊不堪。

    “本来这也就是件小事,只是……竟然没想到蜀地祭师居然是刺客,还险些害了皇后娘娘。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学生,我实在不忍他如此……”

    李旌祐神色平静,撑着脑袋,柔软的鬓发贴着脸颊,在日光的照拂下,发丝闪着丝绸的光泽,这倒是把他眉眼之间的杀伐气消磨了几分。

    “太常寺丞犯了事,自然有着大雍律法惩处。”他漫不经心道。

    他目光收回,凛冽地目光凝在花白胡须眼珠浑浊的陈伯庚脸上,见着他这条老狐狸鼻子微缩,故作慌张、对后生的关切以及……

    ……良久的沉默。

    雅阁漏入凌空的烈日,却似漏不进街上嘈杂喧闹的人声。

    李旌祐举起微凉的茶水送到嘴边,眼角略带丝丝笑意,却不饮下。

    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鸦鸣,如利刃划破阻隔喧嚣的窗纸,人声霎时如潮水般涌入,喧声震天,漫过陈伯庚的脖颈、下巴、鼻腔,直至全部溺在喧哗声中,喉咙处被窒息感塞得满满当当。

    “啪嚓——”一声,茶盏摔碎在地的刺耳脆响猛地响起。霎时间,甲兵碰撞声骤然响起,蜂拥一般涌入了一队持刀精兵,将陈伯庚团团围住,刀光锋利。

    为首之人是素有酷吏之称的大理寺少卿徐东庭,以及三皇子李辕祐的府兵统领王幕山。

    “殿下为何?!”

    陈伯庚骤然惊起,吓得浑身发抖,胡子颤抖,悚然地望着李旌祐。

    李旌祐轻嗤,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花白头发的老人:“老师想撇清干系,也不是找我这么个不受宠的皇子。况且,”抬手捏住陈伯庚的下颌,强迫他直视,双眸微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老师是想将我拉下水,让我担下什么罪责呢?”

    “没……殿下……”混浊的双眼透出被看透底细惊恐。

    徐东庭抬手厉声下令:“来人,将太常寺卿陈伯庚拿下。”转而向李旌祐拱手行礼,“多谢殿下告知。”

    “客气。”李旌祐目光落在王幕山身上,威仪俨然,“也多谢统领能遣人暗中护我安全,不然,我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向来鼻孔朝天的王幕山被人温和浅笑地盯着,竟觉得脊背发凉,下意识急忙拱手道,“是臣唐突殿下了,还请殿下降罪。”

    “统领是三皇兄的得力干将,且所行之事也是职责之内,怎会怪罪?”如沐春风的话语飘进王幕山的耳中却是寒冰刺骨的威胁意味。

    随即一笑,李旌祐重新坐下,取了一只新杯,倒了茶,浅啜一口。见着他们仍站在原地,未曾离去,只得淡淡道:“时辰还早,你们且去忙吧。若是迟了,怕只能得具死尸了。死人的嘴可没那么好撬……”

    落日残阳,夜风起。

    殓房内尸臭熏天,周遭熏着麝香、川芎、细辛以掩盖尸体腐败的臭味和邪气。

    被李辕祐遣来此处公干的县尉孟则会喝过三神汤后胃里仍翻江倒海的,肥腻的脸上五官扭曲,满脸嫌弃,用浸油的棉布掩着口鼻,心中腹诽不止。

    他是士族边缘的人物,凭借与先皇后远在五服外的姻亲关系,不知请了达官贵人多少酒食才搭上三皇子李辕祐这个大腿。

    他本是想在京畿重地谋个小官,享朝廷俸禄,拥娇妻美妾,为民请命这事倒也得看真正掌权人的脸色行事。

    若他们要追根问底,便尽力去办;若他们要囫囵地结案,那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事是万不可得罪他们的。

    验尸官陈留才呈来厚厚一沓尸格文书:“县尉大人,仵作俱已画押,还请大人过目。”

    孟则会接过文书,这是记录了十七具在菰米地里发现的断头尸的验尸图,一一整理成册。

    深知官场的囫囵事,又生怕沾染上晦气,他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煞气冲天的地方,草草翻过文书,像躲鬼似的拿着文书快步离开。

    经过一天一夜毫不停歇的验尸,陈留才等人眼底青黑,面容憔悴,但仍强打着精神谨慎小心地应对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

    自京师祭师互殴致死后,云京内就接连不断的人命大案,他及同僚已经数日未合眼了。

    夜里稍微一有惊动,他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又是什么数十人的验尸。

    谁知道上头的人会不会让人挖尸重验。

    眼见着孟则会逃命般离开,陈留才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殓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甲兵碰撞声,霎时间涌入了一队持刀精兵。

    见着为首之人,孟则会虽心惊,但仍堆笑道:“不知少卿大人到此处,有何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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