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华起身,用右手慢慢推着,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窗棂太重,二人合力才推开一人能过的缝隙,接着用装笔墨纸砚的书匣抵住缝隙。

    这半人高的窗户放在往常,对陆银华简直不在话下,只是如今左肩受伤,只有右手能用力。陆银华手撑在窗台上,尝试了几次都未能翻过去。

    乐昌看出她的难题,蹲下扶住她的脚。

    陆银华讶然道:“乐昌——怎么使得?”

    “使什么使得,能进去就行了。而且你的伤……”乐昌往上一用力,陆银华顺利翻过窗台,随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满不在乎道。

    又将牛角灯和披风塞了进去,乐昌正准备翻身进去,突然间陆银华听见急促而来的脚步声,赶紧招手让乐昌蹲下。

    二人皆蹲下凝神屏息,等待着来人。

    见着是桃桃,乐昌瞬间松了一口气。

    皇后派人来催促乐昌去往玄武门等候皇太后凤驾,折返的桃桃和穗儿在寝殿到处找不到她们,见着桌上稿纸也没了。桃桃猜测二人来了崇文馆,就寻了过来。

    陆银华催促道:“那乐昌你快过去,别误了时辰,我独自一人没事的。”

    又怕她担心,陆银华装出一副很忧心样子,“若是你真被关了禁闭抄书,那我一定会来陪你下棋的。”

    乐昌看出她的心思,看似很担心,实则是揶揄自己,她眼底的坏笑都快溢出来了,生气地耸了耸鼻子,而后道:“我等下会回来接你的。”

    “走吧,别迟了,若是被罚了接我可就晚了。”陆银华继续玩笑道。

    乐昌提裙走出两步,顿了顿,转头将袖中绢帕塞给陆银华:“戴着这个遮住口鼻。”

    “好。”

    *

    姗姗来迟的乐昌悄悄挤进候皇太后凤驾的队伍尾端,理了理衣角,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皇子与公主分为两列,同样在末尾的李旌祐目光扫及她的发髻,与之前所见略有不同,又见着袖口上有白灰,裙角上则是泛红的灰。

    “袖口和裙角有灰。”

    乐昌抿着嘴,眼珠子向下瞥,不动声色地找到灰迹,拍了拍,悄声道:“多谢皇兄。”

    “去哪儿了?”李旌祐问道。

    乐昌一愣,继而装模作样地疑惑看着他,侧身用手遮住嘴悄声道:“额……皇兄失忆了?我从华儿那儿来的。”

    李旌祐眉角微挑,神色未变:“你不说,我倒忘了,文书……”

    他在威胁自己。

    乐昌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提及这件事。尤其是在皇祖母回宫的时候,要是被皇祖母身边的燕嬷嬷知道了,进而告到皇祖母那儿,又是一顿罚。

    忽然,乐昌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转头看见一个圆脸粉团子似的小姑娘,羞羞怯怯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荣乐。”

    “华姐姐她……”

    见她想询问陆银华的近况,乐昌笑了笑,有了一副姐姐模样,抬手摸上荣乐的发髻:“没事啊,她快好了,都能下床了。你这小丫头,肯和我说话了?”

    闻言,容乐脸更加红扑扑的,怯懦道:“母妃……这几天都不让我出殿,也不同我说外面怎么了……”还想再说点什么,眼睛骤然睁大,如临大敌般赶紧闭上嘴,悄悄挪回原位。

    乐昌不解地转头,看清后惊了一大跳,这时才恍然察觉身后来人——眼神锐利的燕嬷嬷。

    被逮了个正着,她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嬷嬷……您,老人家好啊……”说完赶紧闭上眼,接受命运的惩处。

    “乐昌殿下待会儿,记得领功课。”燕嬷嬷留下这句转身回到最前端。

    啊——天尊!

    *

    太清昌阁不似集贤殿书院供朝中官员借阅,这里大多都是未经勘阅晦涩难懂的古籍,又或者是些前人离经叛道的所撰,并无所谓的禁书,自然算不得禁地。因此,那次陆银华和乐昌偷溜入内,也只是被罚了十日清扫。

    只是此处常年书籍杂乱,也多为无用之书,便长日封锁起来。

    不过也多亏那次罚打扫,陆银华弄清楚了各楼层摆放的书籍类目。其中第一层涵盖种类颇多,经、史、子、集各类都有,第二层是天文水利居多,第三层是多为几百年前的人所作的散文、诗、词、曲及一些评论等,第四层最为杂乱,什么都有,就连战报也有,第五层则是一些失传文字撰写的书籍,太多了,有些都随意堆杂在角落。

    西夏古籍便在最高层。

    陆银华先将绢帕系在面上,披上披风,点燃烛火,将隔风防火的牛角罩在外面。待准备完全,她便提着灯笼和木匣向阁顶走去。脚步放得很轻,以免踏在老旧木梯上发出的吱呀声引起守卫注意。

    积灰一层层扬起,在窗棱缝隙中漏入的光中飞尘,如金粉一般,倒是不会同夜晚般吓人。越往里走,未精心保存的书卷散发着衰败的霉味,愈加浓烈,混杂在灰味中。

    虽说在宫中各种珍稀草药滋补疗养多日,但她体弱了许多,歇歇停停才登上了最高层,喘着气歇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寻书。

    顶层书架共六层,印象中古籍放在四五层。她的身量不够,只得单手推着木梯层层翻找。

    太过于寂静昏暗的地方,总觉得会有鬼煞。她心生惧怕,只得自言自语舒缓恐惧。

    “不在这儿……看看旁边……对了,好像在这儿……啊呼……好重啊!……啊啊啊啊,嘘嘘嘘……稳住了,安静了……这么高,楼下的守卫应该听不见吧……没动静,应该没发现……嘶,好痛,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伤到骨头了,那刺客太可怕了……射艺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先不管了,找到书,解完字,父亲回家,就和母亲小妹一起离开上京,再也不回来了……乐昌,乐昌……她会理解的,以后还是可以送信到宫中。”

    翻找了很久,陆银华额间都微微出汗,人累得一屁股坐在木梯上,单手撑着脸,无奈地望着黑压压一片的古籍。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整旗鼓后又翻找了许久,总算在对侧找到了古籍,雀跃道:“找到了。”

    西夏古籍不算多,只有十余本。陆银华都取出,放在木梯台阶上,借着牛角灯的光找着她需要的书籍。

    “嗯?”

    翻页的手顿了下,指尖停在书页上的一处折角。

    手指翻开折角,折痕很浅,页角没有折断贴合着书页。

    未经整理过的古籍多有书页折叠的情况,若是存放多年后再翻开,折痕处应当是很脆弱,极易折断。

    而这般……是新的折痕?应当不足月余。

    除了她,还有其他人进来过?

    倏尔,脑中蹦出一个猜测,她转身跳下了木梯,打开书匣,拿出匣中古籍残本,与方才从书架上取下的书对比。

    在白鹅书院读书时,老师同她说过,书籍会和人一样,因为储藏的环境不同而有变化不同。可如今手上的两本古籍无论是从书页的色泽,还是衰老的程度,皆是十分相似的。

    按道理来说,它们应该是放置在同一处。

    可这书……五皇子说他是从肃州偶然得的,若他所说是真的,两本书自然不是一处。

    随后她抬头望着取书那一格。

    不对……方才并没有空隙,难道是她想多了?又或者……

    为证实这个猜测,她取下剩下的书翻找着,里面当真有一本色泽不同的书籍。且书页上多是灰迹,而后她扫视着周围,最后目光落在了堆积在角落里的书稿。

    她取下牛角灯,借着光亮,小心地观察着,最终在此处发现了一个很浅的指印。

    很明了了。

    所以……五皇子所说从肃州偶然得的书是自太清昌阁里拿的?所以说楼下的窗棂也是五皇子弄的?他偷溜进来,拿了本书让她译文。

    像乐昌说的在故意捉弄人?不对……不是这么简单。

    他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中刀昏迷前看见的那尖锐蔑视的双眼恍若又出现在眼前,激得她冷颤,而后又摇了摇头。

    李旌祐他有何动机和居心都与她无关,除了乐昌,过多与皇室中人有瓜葛只会是祸,不是福。

    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书本译好,回报他的救命之恩。其他的,都不重要。

    收起探究之心的陆银华,将灯安置在一处安稳的角落,随即拿出笔墨,清扫出一块空地,端坐于地,将稿纸上剩下的字句解完。

    时间在一勾一画中悄然流逝,日光愈渐发白。

    “呼……”写完最后一个字,陆银华长舒一口气,“总算写完了。”

    将笔搁置在一旁,将稿纸整理放于匣中,而后按照记忆中的顺序将古籍安放回远处,弄完一切后,紧绷的心在这一次彻底松懈下来。

    接下来,只需要再等待半日,只需半日,就能回家了。

    怀着期待,陆银华推开紧闭的阁门,外面的天光从缝隙中照了进来,漏得满堂清光。

    从这儿极目远眺,能观巍峨的皇城乃至整个上京。

    登高望远,不思凡也。

    登及高处时,天地间的芸芸众生便一手可遮、可握、可托。

    然而,无人可摆脱俗世的种种纠缠。

    众生皆小,陷于俗世的桎梏,什么权力、名望、金银,还有羁绊……

    “老师,《逍遥游》中所述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思绪飘到了七年前。九岁的陆银华站在黄山之巅俯瞰,目之所及只有云海翻腾和群山烟碧,拽着身侧老师的衣角,望着远处问道。

    夹着徐徐清风,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人,是俗世中的人。在生老病死中,会有爱恨嗔痴,悲欢离合。每一个人的身躯受制于俗世的规则中,无法脱身。能做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和光同尘,这便足够了。”

    清风轻抚着陆银华的面颊,仿佛此刻她仍置身于七年前的黄山之巅,老师的话语仍在耳畔回荡。

    怀着明日就可以回家的心情,陆银华取下腕间红玉珠串,在手中摩挲着,怔怔地思索着。

    自己也是困在着俗世中,而后在风中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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