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顺利驶离西华门。

    李旌祐没有放开紧握着的手,就算松掉了些许力气,还是握着陆银华汗湿的手。

    内里是细腻柔软的,外层是粗糙坚硬的。

    陆银华好像也忘记了,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正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挣扎,没有哭喊。

    二人很默契地沉默着。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惊恐,大喊大叫,疯了一般冲下楼。

    她也没问他为什么不问缘由就会愿意带自己去大理寺狱。

    李旌祐问:“你可信我?”

    “我不知道。”陆银华摇摇头。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

    “殿下,到了。”孟羽在车外出声。

    陆银华跟在李旌祐身后下车,李旌祐转身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人:“会骑马吗?”

    她点了点头,随后走到马前,双手搭在马鞍上,准备踩镫上马。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贴近,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一只手搭腰上,她被人抱上马,转眼间,她人就在马背上了。

    她俯视着他,而那人淡淡地暼了她一眼。下一刻他身姿矫健地翻身上马,胸前贴着她的背,伸手勾起缰绳。

    陆银华低头盯着环着自己的坚实双臂,以及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后知后觉愕然,咬住下唇,绯红的云霞落在了耳垂上。

    “驾!”

    李旌祐低喝一声,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一记马鞭挥出,在一阵嘶鸣声中二人沿另一条街道疾驰而去。

    而孟羽不知何时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

    大理寺狱。

    快到换班的时辰,负责今日值夜的新来狱卒谭五还没来。其他人都等到了换班的人,而值了一天班的乔禄未曾如厕,现在是尿急得坐立难安,嘴里嘀哩咕噜地抱怨着:“说了多少次,值班不要迟到,又迟到,老子明天定要向长官告这混球。”

    这时,一老人佝偻着背,提着水桶走了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洒水,经过乔禄身侧时,水溅到他的皂靴上。

    本就很暴躁的乔禄,正愁没处撒气,不耐烦地喊住那人:“啧,诶诶诶,那谁?会不会洒扫啊!”

    那人像被吓着一般,低头缩紧身子,颤颤巍巍地不停赔罪:“大人,大人……我……咳咳咳,别打我,我儿子病了,昨夜里上吐下泻,所以我今天替他来狱中洒扫……大人,我赔您钱,求你……”说着就往怀中摸钱。

    虽说乔禄长得膘肥体壮凶神恶煞的,但也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主,抬手将人挡了回去:“啧,去去去,老子不拿你钱,快点扫完,快点滚。”

    随即转身站到一边,踢向一处,嘀咕咕咕道:“真晦气。”最后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扫视了下,四下无人,寻了个角落。

    “呼,舒……”

    话音未落,乔禄突然觉得脖子一痛,抬手摸着脖子,血雾喷溅,而后无力地靠在墙角。

    “呵。”

    佝偻着背的那人站直了身体,擦刃入鞘,取下他身侧的钥匙,一脚踢翻刚才的水桶,隔板裂开,流出粘腻的液体。

    接着他一桶一桶地往里提着,又一一踢翻。

    一会儿后,一小黑衫青年蹦蹦哒哒地提着一提用油纸包着的豆饼放在桌上,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乔禄,只见一老人。

    “诶老伯,看到禄哥没,我娘让我给他带的豆饼,刚出炉的。”

    谭五走上去,见着跌到的木桶:“哎呦,桶怎么倒了?水都撒了一地。”说着就要弯腰扶起木桶,手指碰到地上的液体,是油腻感。

    “……油?”察觉异常的谭五收住脸色。

    虽然乔禄大哥脾气不咋好,平常老对他骂骂咧咧的,但绝对不会没等他换班就走了。

    借着地上水渍的反光,他瞥见“老伯”步步逼近,喉结滑了滑,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攥紧了木桶。

    “……老伯,我娘做的豆饼你要吃吗?”

    说完,他举起木桶就向那人砸去,转身逃跑之际,将能扔出去的东西全砸向身后,一边惊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人取出身侧短刃劈下,幸得他却因鞋底沾油扑倒在地,那人只劈下他的发尾,他一边连滚打爬地逃跑,继续大喊:“杀人了——”

    外间守卫的狱卒听见求救的声音,纷纷携刀奔入,入眼的就是吓得屁滚尿流的谭五和持刃的“老者”。

    带头人厉声呵道:“你是何人?”

    “火油!他洒了火油!”谭五缩在地上挣扎着,疯狂地指着地上。

    “老者”冷哼一声,下一刻取出火折子吹燃后扔出。林裕和见状,提刀劈去,试图阻止他点燃大火,却不防他一记冷刃杀来,躲避间,火折子落到了火油上。

    见得逞,“老者”转身向里杀去。

    火“腾”地燃起,炙热的火舌肆意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沿着火油四下蔓延,浓烟滚滚瞬间灌满了牢狱,裹着火团炙烤着石壁。

    高温逼得众人后退,惶惶不安,隔着烈火七嘴八舌杂乱喊道:“怎么办?林寺丞!”

    “什么怎么办,还愣着什么!搬沙土救火啊!”林裕和完全没预料到那人竟然直接放火,怒目四顾,追了上去。

    回魂过来的谭五回望着人群里,没有乔禄的身影,心底的猜测愈加真切,对着人群大声喊叫着,“禄哥呢?禄哥!”

    *

    李旌祐根本没有带陆银华去大理寺狱。

    愈加熟悉的街道,街上到处张灯结彩,橙光的灯光与天际的昏黄交相辉映,和煦温暖。街上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锦衣华服,皆在嬉戏打闹,谈笑晏晏。

    但是欢愉的气氛丝毫未感染到局促不安的陆银华,她欲问询身后之人,却忍住了,只得咬紧下唇。

    “吁——”

    李旌祐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彩楼前勒住马匹,而后翻身下马。

    陆银华抬头望着彩楼的牌匾——登云楼。

    登云楼门前,俊俏的小厮迎来送往,甜腻的欢笑滑入耳中,脂粉暖香裹着丝丝弦乐流入肺,糊住了嗓子。

    来不及思考,就觉腰上一紧,低头一看,身旁那人掐住她的腰侧,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马,拽着她穿过充斥着脂粉香膏的人群,在蹦扑在身前的小厮引路下,快步登上最高处的雅阁。

    房门关闭的一瞬间,危机感从脚底沿着血液灌到头顶,顷刻间笼罩着陆银华,将她困住。

    她再也受不了来自李旌祐的毫无道理的禁锢,拼尽全力掰开他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挣脱他的束缚,快步躲在角落的木架上,如同炸毛的野猫缩在角落,警惕地盯着充满危险的人的一举一动。

    她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怎会相信他,相信一个只见过几次的人,品性如何都未可知的人。

    “殿下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儿不是大理寺狱。”陆银华整个人宛如竖起背刺的刺猬,仿佛那人只要靠近一步,就要将背刺狠狠扎上,扎得人鲜血淋漓。

    面对她的逃离与质问,李旌祐没在意,自顾自地走到窗棂前,身形框在昏黄的暮色中。

    他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别躲着,过来喝杯水。”

    “不要……我要去大理寺狱!你说了的,会带我去大理寺狱。”

    李旌祐拿着一杯茶向她走来,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先喝水。相信我,你父亲不会死。”

    “停下,别过来!”

    一声惊叫响起,尖锐异常的喊叫像极了野猫的怒吼,试图威吓住正在靠近的人。

    “你别过来!”

    一颗颗泪珠从眼眶中溢出,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手上紧紧攥着从书架上抢夺下的瓷瓶。

    她知道仅仅是一个瓷瓶根本就无法阻挡住面前这个用一剑就杀死穷凶极恶的刺客的人。

    可是……她没有其他可以保护自己的方法。

    李旌祐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待着,端着茶盏不再靠近。

    良久,哭泣声减弱。

    “先出来,肩上的伤又裂了。”李旌祐道。

    “……”陆银华仍不为所动,缩在书架后,死死地盯着着他。

    双方僵持着,最终以李旌祐落败告终。

    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快步上前,未待蜷成一团的陆银华做出反应,率先抢走她手中的瓷瓶,将人拉扯出来,不容抵抗。

    “再不处理就化脓……呃!”

    话音未落,手腕上落下柔软湿濡的触感,继而是类似被野兽撕咬皮肉的钝痛,接着温热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落在齿印上,刺痛。

    血腥味充斥在口腔中,口中猎物的主人却无丝毫挣扎,任由她啃咬。良久,她松开了,双手无力地垂下。

    “冷静了一些吗?”李旌祐无奈地看着她,乌亮的发丝变得灰蓬蓬的,乱乱的。

    “嗯。”

    “好孩子。”李旌祐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顺了顺发丝,她没躲开,“过来坐着休息。”

    犹豫了一下,陆银华跟着他坐到了窗边。

    “有什么想吃的?”

    陆银华摇了摇头,低头望着茶盏,沉默不语。

    等了一会,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再哭了。

    李旌祐起身打开门叫来小厮,紧接着两三个小厮陆陆续续送来了吃食点心和茶水,安置好后退出雅阁。

    “不饿吗?”李旌祐将把一碗用着嫩翠色的碗盏装冰雪冷元子搁到陆银华面前。

    陆银华看了一眼翠绿元子,依旧是摇头,手指将茶盏攥得紧紧的,也不抬头看他。

    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台上的乌鸦“啊——”叫了一声,吓得陆银华一激灵,身子颤抖不止。

    见状,李旌祐出言解释道:“它是我养的乌鸦,叫灵穹。”随后将冷水倒在茶碗中,又取了些瓜子仁放在碟子中,将茶碗和碟子放在靠窗一侧。

    乌鸦蹦蹦跳跳地到茶碗前啄着水和瓜子仁,吃得欢快极了,偶尔还“啊啊啊”的叫着,往他手上蹭了蹭,振翅飞了一圈又回来继续喝着水。

    陆银华开口,声音暗哑:“……殿下。”抬手抚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嗯?”李旌祐温柔的眼神看向那个垂头的姑娘。

    垂头的那人将头抬起,黝黑的眼珠凝视着李旌祐,平静如水的眼波深处是崩溃到极点的绝望:“殿下,是想让我从了你吗?”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泪珠从陆银华眼角滑落,落在了碗盏中,破碎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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