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静,只余楼外雨声潇潇。

    宋思蔻的住处被安排在二楼的地字·潇湘居。此刻她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进来后方觉有些不对。

    黑漆漆的房间正中坐着一个人,见宋思蔻犹疑,她抬手点燃了烛灯。

    “你是,萼绿华?娘子为何在我这里?莫不是搞错了我与吴大人的房间?”宋思蔻笑着走近,似乎还想打趣一番。

    戚江雪淡淡开口:“宋姑娘不必担心,我特来找你是有话想问。”她看了看宋思蔻抚着胳膊的动作,冷不防又道:“你若贸然对我出手,伤的恐怕会是自己。”

    宋思蔻听到戚江雪说话便是一怔,随后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原来是戚姑娘。有段时日不见了,山庄别后一直挂念你,没想到在这里重逢。真是令人欣喜。”

    戚江雪闻言看着宋思蔻,浅笑:“看来宋姑娘的喜悦是真的。”

    宋思蔻坐下来,相较刚进屋时的紧绷,她此时整个人都很放松。

    “其实后来一想便知救我的人大概只会是你了。”

    “我只是给你解了毒,能脱险还是你自己福大命大。”戚江雪觉得应该将话说开。

    宋思蔻点点头:“我本没将于诘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居然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你,我没有机会活命,不是死于他,就是死于那个丘桓奸细,还有更大的可能落在景兵手上。你几番帮我,我都没有好好道谢。何况,除却私事,就算是因为长公主,我也会去找你。此次能遇到你自然喜悦。”

    终于说到了她最想听的。戚江雪轻轻叹气,“我想我们应该不是敌人,还请宋姑娘坦诚相告。”

    “我爹确实是宋逊,不过宋思蔻只是化名,我是长公主的人。”宋思蔻轻声开口。

    戚江雪点头:“令尊知道吗?他是否也是公主党?”

    宋思蔻勾起唇角:“我爹深谙官场之道,自然不会轻易站队。我的事瞒不过他,他只字不提,已是默许了。退婚一事也基本是真的,闹得很大,为避风头我让他将我送进了清晏山庄,也正好借此机会暗中寻找长公主。”

    “殿下曾说她被关之事极为隐秘,你如何得知?而且被关进清晏山庄那种地方,你如何自保?”戚江雪想到长公主说过的话,若能轻易得知音讯,她最后也不会死在山庄。

    宋思蔻点了点戚江雪面前的桌子,对她道:“你看。”

    戚江雪低头,一只半指长的小红蝎已爬到了桌沿,下一秒就会碰上她的手指,而她之前毫无所觉。戚江雪连忙起身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宋思蔻。

    宋思蔻甜美一笑,转手将红蝎收入袖中。

    “别怕,这小东西只是有些调皮,算是我这里最没危险的。”

    “论蛊,江湖上最有名的便是抚仙宫。”戚江雪顿了顿,还是坐了回来。

    宋思蔻道:“不错,抚仙宫的宫主正是我外婆。我从小就喜欢玩蛊,不过很少出手。说起来,天家藏得紧,朝中大都以为清晏山庄只关押叛军与武林人士,但江湖上还是有些风声。我好不容易才查到长公主居然被关在那里。”

    戚江雪眉头轻蹙:“我最初以为你真的是没有自保之力的女子,后来却又有可疑之处。”

    “我开始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刻意接近想要调查,但你就算不相信我也会帮我,你真的很好。”宋思蔻看着戚江雪,神情柔和,“后来我找到了殿下最后的凤谕,她收你为义女,将一切都留给了你。以后,你是凤印的主人,我们也自然会听你之命。”

    “殿下已经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众人蛰伏,还会出来吗?还有必要出来吗?”戚江雪盯着宋思蔻的眼睛,知道她一定明白自己的试探,本来她也不想掩饰。

    宋思蔻笑了,那笑容有些说不出的狂悖。

    “你以为愿意追随殿下的都是什么人?有志报国却无门可投之人,针砭时弊却无能为力之人,务实求是却不善逢迎之人,木秀于林却被狂风摧残之人,认同新政有心改革却被打压之人……朝局一直在变,却也没变。如今江山难保,安王不过是赶鸭子上架。从前他不是第一选择,现今又有多少人愿意服他?”

    戚江雪也笑了,这次的笑更为轻松:“这话可真是大逆不道。令尊如今贵为右相,正是新皇依赖的左膀右臂,未必不能如意。”

    宋思蔻神情严肃起来:“他是他,我是我。他既知我投身长公主门下,便是两头下注。安王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安于现状,就算已经即位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在我看来,这只剩半壁江山的大绥,可不算是真正的国。”

    “看来长公主的遗志不缺人继承。但若要师出有名,只怕还有些时日。”戚江雪道。

    “这个‘名’,就要看你了。殿下既然已有托付,那我们便静候佳音。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宋思蔻靠近戚江雪,摘了面纱的她艳光逼人,“我真名宋离笙,不过在外还请依然叫我思蔻。”

    戚江雪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好。我名戚江雪,在外叫我萼绿华便是。”

    一番秘谈后,戚江雪离开了宋思蔻的房间。

    此时已是子时。凝神细听,整个东楼都是静悄悄的。她略一思索,来到一楼西南角的房间,那是叶缥的住处。

    叶缥还未入睡,看到戚江雪来并无意外。

    “怎么样,吴庸有没有为难你?他到底是真是假?”

    戚江雪坐下,等了一等方道:“吴庸是别人假扮的,那人是我的旧识,暂时不用担心。”

    叶缥还是不能放心:“假扮和谈使,要做什么呢?”

    “自然是和谈。不过我想叶姐姐应当是不想这次和谈能成功吧。”戚江雪看着叶缥道。

    叶缥叹了口气:“不错。泰和之变还不到半年,别说抢回国土,连仗都没打两场便急着和谈。无耻至极!若是接受了和谈,燕、兖、冀三州彻底丢了,连惠州也要割出去,还要交纳贡赋。我大绥的子民不愿意,将士们亦不愿意。”

    “不想和谈,所以你找来了朱蕊砂做刺客。是想刺杀宗利?”戚江雪问。

    “对,我匿名花重金找了白鹭堂。原定要让他们在景使来的路上动手,没想到人来了刺客才出现。朱蕊砂私下告诉我宗利身边的护卫很厉害,她没有找到下手机会。好在我提前准备了一个舞姬身份,才不至于坏事。”说到这里,叶缥极为不满,“按理说,白鹭堂不应该出现这种错误,现在也只能等待时机。”

    戚江雪道:“叶姐姐,若因为使者死亡而和谈失败,你想过如何收场吗?”

    叶缥苦笑:“原本未必能查到我头上。如今,也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总之不能让景国得意。新皇昏聩无能,若长公主还在,必会力主收复山河。江雪,你如今是凤主,一定不能辜负殿下的遗愿。”

    “长公主已经不在了,她如何想不重要,我怎么想才重要。既然她将凤印和一切交给我,我只会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戚江雪站了起来,睥睨之气让叶缥变了脸色。她没想到戚江雪手握凤印却不愿遵从长公主之意,一时既愤怒又十分慌张。

    叶缥怒问:“难道你不愿意?殿下如此信任你,想不到你却另有打算,你对得起她吗?”

    “如今执凤印的是我,最后和殿下在一起的是我,就连留下的凤谕里长公主的义女还是我。你觉得她凭什么要信任我,而不是把那些事交给你们中的哪怕任何一个?若我真的狼子野心另有打算,殿下会看不出来吗?殿下会料不到吗?殿下确实与我讨论过复兴大绥,我也愿意遵从她的遗志,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无相悖之处,你不必误会。只是,这需要从长计议。”

    戚江雪无视了叶缥的怒气,没有丝毫退缩。

    “叶姐姐,你要刺杀景使破坏和谈这件事我并不知情,若放大来看,这样做会让局势走向何方还未可知。这是你的个人意愿,不要把它上升到殿下身上,强行让我遵从。再者,我不在乎凤印,也不在乎她能带给我的一切。这凤印不是我求来的,我也没有任何亏欠殿下之处。我接受殿下赠予我的所有执念,前提是不违逆自己的意愿。我忠于自己,你们大可随意。”

    戚江雪语气凛然,凤眸隐含威仪,其中又有着某种让叶缥看不懂的恣意。她仿佛回到了直面长公主时的情景,一时没有了言语。

    良久,叶缥单膝跪地道:“主人,是我错了。”

    “叶姐姐,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把话说清楚。”戚江雪连忙将叶缥扶起,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你们效忠的是长公主而不是我,并不是有了凤印就让我高人一等。若我们志同道合,自然能够并肩前行,这不是因为谁的遗愿。就像你不愿做亡国奴,即使没有命令你依然想刺杀宗利。”

    叶缥双眼含泪,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之前并没有全然信任我,才会说出那番话。我亦不想看到山河破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小严将军不知所踪,人心惶惶,满朝不知可用之人有谁。时不时有义军抵抗,但很快就被镇压,没有组织,难成气候。凉州有兵,但在观望中,还要防着丘桓。豫州也有兵,但豫州割据,现下立场难定。和谈不成,仗怕是也难打。”

    叶缥只觉满心羞愧,一时说不出话。

    戚江雪说到此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之前看到豫州驻军就在对岸,想必是做好了准备。我记得,豫州节度使伍凌云应当也是长公主的人。”

    叶缥没想到戚江雪会知道这件事,犹豫了半晌才道:“不错,过去我与他亦往来甚密。”

    戚江雪笑了笑:“其实殿下告诉了我很多,所以我都知道。”

    “得知殿下出事后,我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她留下了旨意。所以,当你出现时,我其实很高兴,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叶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说只想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是我没有理解,才会觉得慌张,好似被人背叛。你说得没错,殿下选择了你是对的。请主人原谅我刚才的放肆。”

    叶缥说完对戚江雪行了一礼,戚江雪扶住了她的胳膊。

    “叶姐姐,你的支持对我来说也像是主心骨。话说开就好,往后我们相互帮助,你也还是叫我江雪吧。”

    此时二人没有了芥蒂,便又谈论许久。戚江雪离开时,已接近寅时了。

    “啊——”

    戚江雪被惊叫声吵醒,只觉自己上一刻才刚刚睡着。她连忙起身,收拾好妆容后才打开门。

    安平正在门外,看样子是被打发上来叫人的。

    “发生何事了,刚刚是什么人在叫?”戚江雪问安平。

    安平打着哆嗦:“宗大人死了。琼楼到处是景兵,每间屋子都要搜索,鲁大人要所有人去西楼大堂。”

    宗利死了?朱蕊砂已经动手了?她见四下无人,悄悄来到三楼宗利的房间。

    只见宗利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嘴唇发紫。他的胸口血迹蔓延,应当是被一刀刺中,右耳至脖颈处血肉模糊。她还想上前细看,突然听到有动静向此处来,连忙飞身离开。

    戚江雪来到大堂,其他人也差不多到了。她站到了叶缥身后,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示意自己会与她一同面对。叶缥勉强笑了笑。大家的脸色很差,鲁显的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

    “谁?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敢……”他怒发冲冠,神智都快要丧失。“你是怎么保护宗大人的?”

    鲁显对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子叫骂,戚江雪才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宗利的贴身护卫乌尔木。

    吴庸与戚江雪对视一眼后很快移开视线,他淡定开口:“鲁大人,事已至此,还望你能冷静主持大局。”

    鲁显狠狠瞪着他,叫道:“还有谁没来!”

    “这就都来了。”薛仪贵吊儿郎当从楼上一跃而下,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人。

    “琼楼已经被封锁起来,一个人,不,一只虫子都别想飞出去!你们。”鲁显阴沉沉的视线剜过每一个人,“是谁杀了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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