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颗星星
船即将靠岸。
肉眼可见地，甲板上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多了许多。
整艘船开始活了起来。
朔星站在出口处，透过开出的小窗看到逐渐逼近的码头，船壁上的门降了下去，连接成一道倾斜向下的桥，海风从出入口不断灌入。
乔站在她身旁，木讷地发呆。
也许是父母离世的消息对男孩打击太过巨大，近几天，男孩变得古怪、寡言，时常用幽深的目光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朔星离开他的视线。
最出格的一次，他偷了房卡，在朔星熟睡时溜了进来，站在床头盯着朔星的脸。
虽然很快就被发现，但朔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没由来地，她突然想到曾经夜晚在篝火边翎絮讲的故事：
当家养蛇在主人熟睡时伸长身子躺在旁边，并不是太过粘人，而是它在丈量，能不能吞掉它的主人。
——乔想吃掉她，物理意义上的。
从乔的眼睛里，朔星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食欲，但转瞬即逝，只剩下孩童的眷恋依赖。
只是错觉吧。朔星想。
她简直疯了。
“乔。”
朔星唤了一声男孩，牵起被风吹得有些冷的手。
哪怕她努力不让自己多想，可在握住男孩没有温度手掌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地想到了一双绿眼睛，像冷水里散开的湿萍绿藻，阴魂不散地紧紧贴在皮肤，阴冷渗入皮肉，掠夺走温度。
是相同的。
“一个忠告，小心你身边的人。”这是西索最后留下的话。
意有所指，但也可能是挑拨离间。
朔星垂了眼，不去想，不去感受，迈动步子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大红色围巾在身后摆动，她掏出了手机，点开侠客发给她的拍卖行地址——
那是她的目的地，离这里并不远。
没有走太久，五分钟的路程，朔星很快到了。
“是没见过的矿石，成色很好……”
高挑的女人上下观察着粉色的宝石，透过放大镜的眼睛微眯着。
“这原本是镶嵌在什么东西上的吧，因为要取下它，宝石的完整度有些受损，让原本的价值大打折扣，如果连原来的东西一起卖，应该能有五十亿以上……小姑娘，如果想要价更高些，我建议你完整卖。”
完整卖？
朔星下意识摸上斗篷纽扣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缺口。
“不，不必了。”朔星摇头，“就这么卖就行了。”
这是当初给科尔克的洒钱，之后又被朔星带走。
侠客推荐的地方素质很高，原先前台只当以为她是来问路的，在看到那枚宝石后以后立刻严肃了态度，将她请进包间里，完全没有因为朔星年纪不算大而怠慢了什么，交流顺畅。
鉴定师露出挽留的神色：“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没事了，对我来说，那件载体的价格远比这题石头要高。”朔星的指腹擦过纽扣有些锋利的边缘，“麻烦给我日结，价格少一些没有关系。”
朔星缺钱，而那颗从玛瑙世界梅露丝坦因*带来的石头，是她身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只是她原来纽扣位置上镶嵌东西的替代品，所以最容易舍弃。
她看见女人面上带了可惜，将宝石放回托盘，起身准备给她拿钱。
最后的成交价是三十五亿戒尼。
“姐姐。”朔星压抑不住心底的疑惑，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女人，“你说这是你没见过的宝石，你难道不怕你会亏本的吗？”
这颗宝石的大小并算不上大，成色也顶多算得上不错，它的一切都和寻常宝石没什么区别，想必根本没什么人会买，三十五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朔星的预测。
原先她估计这颗石头的价值最多也就十几万而已。
“你什么都没看见？”女人回头，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着朔星，给出提示，“你用凝看看。”
“看见了什么？”凝又是什么？
女人的目光和当时聊到念的西索一样，古怪，自上而下看朔星的每一处身体，然后更加怪异，最后咋舌，为她解释。
“是念。这块宝石上有念，很强大。三十五亿戒尼只是保守估计，我猜测现在的样子并不是它的原貌，它真实的价值还要往上。”
听到有关念的话题，乔敏感抬头，又温吞敛去情绪。
还要？往上！
朔星瞪大眼，眼底的惊愣怎么也藏不住。
——不得不说，这家拍卖行的素质真的很高。
看见这个脸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女孩终于露出一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没由来的，鉴定师笑了一下，有些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赚钱的小插曲很快结束，就像钱不是钱一样，三十五亿的银行卡没过多久就被送到朔星手上。
是在爱神岛见过的维尔度银行，不过也许是里面存放的钱更高，这一次的卡是金灿灿的颜色，上面印着象征衔尾蛇的Logo。
卡的重量太轻，让人没有实感，朔星捧着银行卡直到走出拍卖行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从身无分文成为了一个富婆。
所以，那块宝石上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朔星百思不得其解。
朔星曾作为巡海游侠路过过梅露丝坦因——传说中纯美星神伊德莉拉的飞升之地，永存不灭之美的美丽星球。
梅露丝坦因的美丽很震撼，当时，为了填补自己空缺的纽扣，她在一个摊贩处买下了一颗比较便宜的宝石。
她还记得摊贩从帽里伸出的鹰钓鼻，脸上沟壑纵横。
“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伊德莉拉飞升时在现场见证的石头……她的神力影响了一切：岩石变作黄金、草叶变成宝石、河流变作水晶……至高无上的伊德莉拉……”
摊贩似乎是纯美的信徒，神神叨叨说了许多，但朔星已经不太记得其余的内容了。
难道这是真的吗？那上面的力量是伊德丽拉的一角神力？
朔星无从得知。
或者说寰宇里也没几个人会知道，但这个可能的真实性无限放大，她的内心在不断地被这个解释说服。
这个世界的科技相较于普遍要落后许多，所以相应的，对于能量的运用要比原来世界的人普遍精细，并非取自命途，而来源于自身，虽然上限低，但也并非没有益处——
就像那颗宝石，一般来说要观测上面的能量是需要借助仪器的。
等等，伊德莉拉的宝石……所以，这是不是也在说明，两边世界的力量可以互相转化？
还有西索的话，他说她已经掌握了念……
朔星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兴奋感觉，她先是直奔最近的宾馆订了两间大床房，然后打开手机，拨通了侠客的电话。
她有预感，这是一切的关键。
电话很快接通，侠客那边很安静，可以听到青年平缓的呼吸声一点一点抚平朔星脑中的兴奋感，使她有些冷静了下来，平复情绪。
“朔星小姐？”似乎是因为半天没有回话，侠客的语气里带了疑惑。
“侠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朔星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平静。
“说吧，我都能回答。”
“……”
“在你眼里，我拥有念了吗？”
————
乔·恩格特蜷在床上，缩成一团。
过去，他一贯是有活力的，带着小孩子的好动，对一切都持有着极高的好奇心，怎么也闲不住，先是将家里别墅的角角落落都探了个遍，然后仍不满足，去码头上游逛。
可是现在，他双眼紧闲，一动不动。
他在被蚕食。
那人就像在吸果冻一样，将他敲骨吸髓，把属于乔的部分消化在胃液里。
但他似乎也在反向吃掉对方。
属于他的部分融进去，不分你我，谁也不知道这场互相的渗透最后会剩下谁，也许两者都有，也许谁也不是。
［格里修亚］含住了晶莹的忆髓，要从地狱里爬回来。
————
“……念？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青年语气带笑，反应冷静到似乎这只是寻常。
“没什么，只是突发奇想，可以告诉我吗？”
虽然是请求，但平静的话语中是不容质疑。
对面一时间有些沉默，在思考着什么。
一时间空气有些凝滞。
侠客将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换了只手拿电话。
他坐在大巴车的座位上，身边是满车死尸。
半晌，他笑：
“当然可以。”
静止的风声流动起来。
“朔星小姐，你认为，念是什么？”侠客没有立即给朔星回答，而是反问。
“念是什么……一种生命能量？”朔星的记忆有些模糊，声音里带了不确定。
“Bingo！念是人体内的生命能量，一般来说看不见也摸不着，像血液一样流经身体里的每个角落……虽然每个人都有念，但大多数人无法控制它，只能任由它溢散，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穴道，也被叫做精孔。”
侠客很有讲故事的天赋。
“我们的身体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穴道闭合，丧失对念的掌控，一般来说，我们会根据穴道打开与否来确认是否是念能力者，原先的你精孔闭塞，的确是普通人没错，但……”
“但后来我打开精孔了，对吗？”
朔星住的宾馆是正常水平的那种，大概四千戒尼一个晚上，床正上方的天花板因为天气潮湿的原因，无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粒霉点，朔星正面朝上躺在床上，像在与一只眼睛对视。
“是的，你开念了，或者说不完全是念，那是一种附于体表的能量，并非产自体内，反而像是凭空出现，从别处汲取的。”
一般来说，开念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武者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唤醒体内的潜力，其二就是借由外部条件刺激，促使身体产生危机感，从而压榨潜力——很多人在生死关头会突然爆发潜力，也是这个道理。
而朔星开念的方式两种都不是。
每次回忆起当时，侠客依旧会感受到一种震惊和兴趣盎然。
事实上，原本朔星使用的力量并不是念，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力量体系，可在恢复理智后，那些力量收拢，在一瞬间，像被过滤了一样转化成念——很庞大的念。
这个过程很短暂，只有当时离朔星最近的侠客完整地观测到了，其余人只来得及看到朔星开念的结果。
虽然忠于旅团，但出于好奇心作崇，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毕竟至少目前，朔星并没有威胁到旅团的存在。
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每个团员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嘘——朔星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千万不要声张哦。”
通话的最后，以金毛狐狸笑眯眯的《保密请求》作为结尾。
“我可是连团长都没有告诉过呢，至少现在，我们算是共犯了吧～”
神tm的共犯。
朔星挂断电话，同天花板上的眼睛对视，思绪因为信息量过多而乱成了一团毛线球，她伸出爪子试图理清，但就像猫抓线团一样，只将毛线球变得更乱。
信息量也太多了吧。
她盯着那粒霉点，想象那是一个黑洞，巨大的吸力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她纷杂的思绪化为宇宙尘埃悬在虚无中，随着太阳风的流向而移动。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两个世界的能量基本是等同的，可以互相转化，而朔星不可以使用虚数能量，否则就会被吸回原先宇宙的旋涡中去——想要从命途中汲取，也应做好被命途反向拉回的准备。
那她的命途动力为什么会变成念呢？是不同力量体系的不相融吗？还是命途之力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还有侠客，他的态度转变得很快，他又想要什么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太乱了，越捋越纷杂的思绪缠得朔星喘不过气，她的眉心隐隐作痛，越拧越紧。
她抬起手，将手臂挡在脸上，遮住了有些刺目的阳光，眉头松了下来。
不，不能想，见招拆招就可以了，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脑海深处的念头告诉她，阻止了往下探究的欲望。
不能多想。
有些饿了，朔星早餐只吃了半块抹了果酱的面包，现在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她记得乔吃得也不多。
去买点东西吧，她记得宾馆楼下过去两条街就是市集。
她又起身，在乔门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并没有敲响隔壁的门，独自一人下了楼。
靴子踩在木板台阶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但很快的，被不远处响起的骚乱所掩盖。
并不想多管闲事，朔星只顿住了一秒就转走为跑，向着声音的源头，也就是宾馆一楼的大堂奔去。
那是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子的。
由于太急，朔星略过了一张贴在墙上的警示：
[1月6日下午3：00开始，请勿出入宾馆，已在宾馆的客人请静候广播通知。]
而现在，钟表正好跳动到了十五点零一。
————
“死，死人了！”
朔星的房间就在二楼，所以，当她赶到大堂时，正好看见前台的女孩子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成纸，嘴唇哆嗦着，吐不出话。
女前台的周围围了一大群人，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质。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告诉我们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略显无奈地上前想拉她起来，手指蹭过，却只引来更惊恐的尖叫。
朔星停在了人堆的五六米开外。
她戴回了兜帽，冷静地打量周围这一批人，思考是否要上前去，半边身子藏在宾馆大堂雕刻了繁复花纹的承重柱后。
那个女前台只是个普通人，这在朔星办理入住时就试探过了，因为没有身份证明，朔星又额外塞了钱才订到据说因为旅游季十分短缺的大床房。
现在她似乎吓得不轻，抱臂缩在角落睁着湿漉流的眼睛四处张看，把后背交给冷硬的墙面。
这一群人，应该都只是身手比较好的普通人，有几个像是杀过人，不过都不足为惧。
朔星主要的注意集中在了那个长相清秀的青年身上，不动声色。
那是一个米色发的青年，看上去很年轻，长发编成有独特民族风味的发辫，此刻的他正托着下巴疑惑地打量四周，然后目光移向了朔星，笑了一下不怀好意。
就在朔星皱眉思考他的目的是，青年突然伸出了手指：
“领路人不见了，你们看那里，那个斗篷人会不会是新的领路人！”
所有目光齐刷刷朝朔星看来，像是闻到肉味的狗。
朔星啧声，索性不再掩饰身形，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因为刻意将自己裹了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非人的色彩扫过在场的人，引得胆子小的人向后退了一步。
“她，她的眼睛……”
“是魔兽？”
“喂，小矮个，快点告诉我考场在哪里！”
七嘴八舌，吵得朔星又有些头疼，索性自动忽略了那些声音。
哒，哒哒。
短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节奏，也许是有些害怕了，人堆让开一条路。
朔星走到了挡住女前台的青年面前，仰头看他微笑的脸，礼貌道：
“让开。”
青年微笑着看了她一阵，侧身让出位置，露出了身后的女前台。
年轻的女士双目呆滞，此刻的眼神空洞失去了焦距，嘴唇发紫，脸色青白一片。
朔星的心猛然一沉，蹲下身探了探她的脖颈，然后宣判了一个消息：“她死了。”
吸气声不断，人群下意识离朔星的方向远了一些，而这也正好露出原本被人群遮住的另一具死尸。
那是一个穿着宾馆制服的男人，应该就是前台当时喊的人，同样的面包青白，嘴唇发紫，就像是中了毒一样，眼里还透着死前的惊悸。
“轰！”
像是为了符合现如今的恐怖气氛，宾馆的门被忽然的邪风吹上，有人去扭了扭门锁，只得出锁卡在门里的结论。
——他们被困在大堂了。
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也许是受了米发青年先前话的影响，朔星被几十双警惕冰冷的目光盯着，上下打量，其中甚至有几个人手已经搭到了刀上。
“领路人……女士。”
其中一个男人试图向朔星搭话，他脸上有一道自左眼划过嘴唇的长长刀疤，眼里闪了凶光：“说吧，这次的考验是什么？您要怎么样才能带领我们去考场。”
大堂里形成了对峙之势，一边几十人，另一边只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
“领路人……是什么？”出乎刀疤男预料的，朔星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问，“我只是一个普通住客。”
朔星真的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倒霉体质，否则为什么住个宾馆还能遇到凶案现场？而且还是多位死者的凶案。
她绝对是被母神诅咒了的吧，绝对！
听到朔星的回答，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不断地有：“会不会不是她？”、“她看着不像在骗人”、“女人死的时候她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下，应该来不及动手吧”之类的声音传来，有些动摇。
“……只是住客？那你为什么打扮得这么藏头露尾，见不得人？”刀疤男仍没放弃。
为了避免麻烦，朔星没有犹豫就拉下兜帽，露出精致的面容。
“这个这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和弟弟目前在离家出走中，我长得太好看，怕被人贩子看上所以做了点伪装，这样打扮很帅很有威严，能避免很多麻烦。”
“——毕竟你们刚才就被吓到了。”
与其说是朔星很有撒谎的天赋，倒不如说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傻瓜，尽管依旧不太相信她的说辞，但大部分人都放下了戒备。
更有一个缺心眼的白痴对她叫“小妹求求哥哥哥哥就带你出去”，引起一阵淫.秽的哈哈笑声，将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稀释了一些。
“这里是猎人考试的一部分。”其中一个比较好心的人为朔星解释，“你应该是误入这里的吧，你放心，只要找个角落好好呆着，等考验过去就好了，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猎人考试？考生就这水平？
朔星愈发地坚定了对猎人协会不专业的偏见，向那人道了谢，找了个角落坐下，打算等风波结束以后再离开。
虽然她估测以她的能力可以徒手开门，但这没有必要，损坏公物打扰别人选拔是要赔偿的，哪怕她目前并不差钱，却并不打算把钱花这种地方上。
不过，以这些人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效率来说，可能等她吃上饭要等好久了。
朔星抱膝怅然坐着，把脸埋在臂弯里无聊地四处打量，目光在扫过米发青年时，她对上了青年的目光。
青年眼里跳动着诡异的光芒，然后冲她微微一笑。
朔星突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米发青年突然出声，把矛头又重新引回了朔星的身上：“那个……猎人考试期间，宾馆还会出售房间吗……”
又是他。
原本已经从朔星身上移开的视线，在他出声之后，又齐刷刷落了回来。
……他跟她有仇？
肉眼可见地，甲板上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多了许多。
整艘船开始活了起来。
朔星站在出口处，透过开出的小窗看到逐渐逼近的码头，船壁上的门降了下去，连接成一道倾斜向下的桥，海风从出入口不断灌入。
乔站在她身旁，木讷地发呆。
也许是父母离世的消息对男孩打击太过巨大，近几天，男孩变得古怪、寡言，时常用幽深的目光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朔星离开他的视线。
最出格的一次，他偷了房卡，在朔星熟睡时溜了进来，站在床头盯着朔星的脸。
虽然很快就被发现，但朔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没由来地，她突然想到曾经夜晚在篝火边翎絮讲的故事：
当家养蛇在主人熟睡时伸长身子躺在旁边，并不是太过粘人，而是它在丈量，能不能吞掉它的主人。
——乔想吃掉她，物理意义上的。
从乔的眼睛里，朔星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食欲，但转瞬即逝，只剩下孩童的眷恋依赖。
只是错觉吧。朔星想。
她简直疯了。
“乔。”
朔星唤了一声男孩，牵起被风吹得有些冷的手。
哪怕她努力不让自己多想，可在握住男孩没有温度手掌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地想到了一双绿眼睛，像冷水里散开的湿萍绿藻，阴魂不散地紧紧贴在皮肤，阴冷渗入皮肉，掠夺走温度。
是相同的。
“一个忠告，小心你身边的人。”这是西索最后留下的话。
意有所指，但也可能是挑拨离间。
朔星垂了眼，不去想，不去感受，迈动步子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大红色围巾在身后摆动，她掏出了手机，点开侠客发给她的拍卖行地址——
那是她的目的地，离这里并不远。
没有走太久，五分钟的路程，朔星很快到了。
“是没见过的矿石，成色很好……”
高挑的女人上下观察着粉色的宝石，透过放大镜的眼睛微眯着。
“这原本是镶嵌在什么东西上的吧，因为要取下它，宝石的完整度有些受损，让原本的价值大打折扣，如果连原来的东西一起卖，应该能有五十亿以上……小姑娘，如果想要价更高些，我建议你完整卖。”
完整卖？
朔星下意识摸上斗篷纽扣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缺口。
“不，不必了。”朔星摇头，“就这么卖就行了。”
这是当初给科尔克的洒钱，之后又被朔星带走。
侠客推荐的地方素质很高，原先前台只当以为她是来问路的，在看到那枚宝石后以后立刻严肃了态度，将她请进包间里，完全没有因为朔星年纪不算大而怠慢了什么，交流顺畅。
鉴定师露出挽留的神色：“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没事了，对我来说，那件载体的价格远比这题石头要高。”朔星的指腹擦过纽扣有些锋利的边缘，“麻烦给我日结，价格少一些没有关系。”
朔星缺钱，而那颗从玛瑙世界梅露丝坦因*带来的石头，是她身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只是她原来纽扣位置上镶嵌东西的替代品，所以最容易舍弃。
她看见女人面上带了可惜，将宝石放回托盘，起身准备给她拿钱。
最后的成交价是三十五亿戒尼。
“姐姐。”朔星压抑不住心底的疑惑，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女人，“你说这是你没见过的宝石，你难道不怕你会亏本的吗？”
这颗宝石的大小并算不上大，成色也顶多算得上不错，它的一切都和寻常宝石没什么区别，想必根本没什么人会买，三十五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朔星的预测。
原先她估计这颗石头的价值最多也就十几万而已。
“你什么都没看见？”女人回头，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着朔星，给出提示，“你用凝看看。”
“看见了什么？”凝又是什么？
女人的目光和当时聊到念的西索一样，古怪，自上而下看朔星的每一处身体，然后更加怪异，最后咋舌，为她解释。
“是念。这块宝石上有念，很强大。三十五亿戒尼只是保守估计，我猜测现在的样子并不是它的原貌，它真实的价值还要往上。”
听到有关念的话题，乔敏感抬头，又温吞敛去情绪。
还要？往上！
朔星瞪大眼，眼底的惊愣怎么也藏不住。
——不得不说，这家拍卖行的素质真的很高。
看见这个脸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女孩终于露出一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没由来的，鉴定师笑了一下，有些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赚钱的小插曲很快结束，就像钱不是钱一样，三十五亿的银行卡没过多久就被送到朔星手上。
是在爱神岛见过的维尔度银行，不过也许是里面存放的钱更高，这一次的卡是金灿灿的颜色，上面印着象征衔尾蛇的Logo。
卡的重量太轻，让人没有实感，朔星捧着银行卡直到走出拍卖行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从身无分文成为了一个富婆。
所以，那块宝石上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朔星百思不得其解。
朔星曾作为巡海游侠路过过梅露丝坦因——传说中纯美星神伊德莉拉的飞升之地，永存不灭之美的美丽星球。
梅露丝坦因的美丽很震撼，当时，为了填补自己空缺的纽扣，她在一个摊贩处买下了一颗比较便宜的宝石。
她还记得摊贩从帽里伸出的鹰钓鼻，脸上沟壑纵横。
“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伊德莉拉飞升时在现场见证的石头……她的神力影响了一切：岩石变作黄金、草叶变成宝石、河流变作水晶……至高无上的伊德莉拉……”
摊贩似乎是纯美的信徒，神神叨叨说了许多，但朔星已经不太记得其余的内容了。
难道这是真的吗？那上面的力量是伊德丽拉的一角神力？
朔星无从得知。
或者说寰宇里也没几个人会知道，但这个可能的真实性无限放大，她的内心在不断地被这个解释说服。
这个世界的科技相较于普遍要落后许多，所以相应的，对于能量的运用要比原来世界的人普遍精细，并非取自命途，而来源于自身，虽然上限低，但也并非没有益处——
就像那颗宝石，一般来说要观测上面的能量是需要借助仪器的。
等等，伊德莉拉的宝石……所以，这是不是也在说明，两边世界的力量可以互相转化？
还有西索的话，他说她已经掌握了念……
朔星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兴奋感觉，她先是直奔最近的宾馆订了两间大床房，然后打开手机，拨通了侠客的电话。
她有预感，这是一切的关键。
电话很快接通，侠客那边很安静，可以听到青年平缓的呼吸声一点一点抚平朔星脑中的兴奋感，使她有些冷静了下来，平复情绪。
“朔星小姐？”似乎是因为半天没有回话，侠客的语气里带了疑惑。
“侠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朔星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平静。
“说吧，我都能回答。”
“……”
“在你眼里，我拥有念了吗？”
————
乔·恩格特蜷在床上，缩成一团。
过去，他一贯是有活力的，带着小孩子的好动，对一切都持有着极高的好奇心，怎么也闲不住，先是将家里别墅的角角落落都探了个遍，然后仍不满足，去码头上游逛。
可是现在，他双眼紧闲，一动不动。
他在被蚕食。
那人就像在吸果冻一样，将他敲骨吸髓，把属于乔的部分消化在胃液里。
但他似乎也在反向吃掉对方。
属于他的部分融进去，不分你我，谁也不知道这场互相的渗透最后会剩下谁，也许两者都有，也许谁也不是。
［格里修亚］含住了晶莹的忆髓，要从地狱里爬回来。
————
“……念？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青年语气带笑，反应冷静到似乎这只是寻常。
“没什么，只是突发奇想，可以告诉我吗？”
虽然是请求，但平静的话语中是不容质疑。
对面一时间有些沉默，在思考着什么。
一时间空气有些凝滞。
侠客将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换了只手拿电话。
他坐在大巴车的座位上，身边是满车死尸。
半晌，他笑：
“当然可以。”
静止的风声流动起来。
“朔星小姐，你认为，念是什么？”侠客没有立即给朔星回答，而是反问。
“念是什么……一种生命能量？”朔星的记忆有些模糊，声音里带了不确定。
“Bingo！念是人体内的生命能量，一般来说看不见也摸不着，像血液一样流经身体里的每个角落……虽然每个人都有念，但大多数人无法控制它，只能任由它溢散，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穴道，也被叫做精孔。”
侠客很有讲故事的天赋。
“我们的身体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穴道闭合，丧失对念的掌控，一般来说，我们会根据穴道打开与否来确认是否是念能力者，原先的你精孔闭塞，的确是普通人没错，但……”
“但后来我打开精孔了，对吗？”
朔星住的宾馆是正常水平的那种，大概四千戒尼一个晚上，床正上方的天花板因为天气潮湿的原因，无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粒霉点，朔星正面朝上躺在床上，像在与一只眼睛对视。
“是的，你开念了，或者说不完全是念，那是一种附于体表的能量，并非产自体内，反而像是凭空出现，从别处汲取的。”
一般来说，开念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武者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唤醒体内的潜力，其二就是借由外部条件刺激，促使身体产生危机感，从而压榨潜力——很多人在生死关头会突然爆发潜力，也是这个道理。
而朔星开念的方式两种都不是。
每次回忆起当时，侠客依旧会感受到一种震惊和兴趣盎然。
事实上，原本朔星使用的力量并不是念，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力量体系，可在恢复理智后，那些力量收拢，在一瞬间，像被过滤了一样转化成念——很庞大的念。
这个过程很短暂，只有当时离朔星最近的侠客完整地观测到了，其余人只来得及看到朔星开念的结果。
虽然忠于旅团，但出于好奇心作崇，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毕竟至少目前，朔星并没有威胁到旅团的存在。
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每个团员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嘘——朔星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千万不要声张哦。”
通话的最后，以金毛狐狸笑眯眯的《保密请求》作为结尾。
“我可是连团长都没有告诉过呢，至少现在，我们算是共犯了吧～”
神tm的共犯。
朔星挂断电话，同天花板上的眼睛对视，思绪因为信息量过多而乱成了一团毛线球，她伸出爪子试图理清，但就像猫抓线团一样，只将毛线球变得更乱。
信息量也太多了吧。
她盯着那粒霉点，想象那是一个黑洞，巨大的吸力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她纷杂的思绪化为宇宙尘埃悬在虚无中，随着太阳风的流向而移动。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两个世界的能量基本是等同的，可以互相转化，而朔星不可以使用虚数能量，否则就会被吸回原先宇宙的旋涡中去——想要从命途中汲取，也应做好被命途反向拉回的准备。
那她的命途动力为什么会变成念呢？是不同力量体系的不相融吗？还是命途之力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还有侠客，他的态度转变得很快，他又想要什么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太乱了，越捋越纷杂的思绪缠得朔星喘不过气，她的眉心隐隐作痛，越拧越紧。
她抬起手，将手臂挡在脸上，遮住了有些刺目的阳光，眉头松了下来。
不，不能想，见招拆招就可以了，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脑海深处的念头告诉她，阻止了往下探究的欲望。
不能多想。
有些饿了，朔星早餐只吃了半块抹了果酱的面包，现在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她记得乔吃得也不多。
去买点东西吧，她记得宾馆楼下过去两条街就是市集。
她又起身，在乔门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并没有敲响隔壁的门，独自一人下了楼。
靴子踩在木板台阶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但很快的，被不远处响起的骚乱所掩盖。
并不想多管闲事，朔星只顿住了一秒就转走为跑，向着声音的源头，也就是宾馆一楼的大堂奔去。
那是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子的。
由于太急，朔星略过了一张贴在墙上的警示：
[1月6日下午3：00开始，请勿出入宾馆，已在宾馆的客人请静候广播通知。]
而现在，钟表正好跳动到了十五点零一。
————
“死，死人了！”
朔星的房间就在二楼，所以，当她赶到大堂时，正好看见前台的女孩子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成纸，嘴唇哆嗦着，吐不出话。
女前台的周围围了一大群人，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质。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告诉我们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略显无奈地上前想拉她起来，手指蹭过，却只引来更惊恐的尖叫。
朔星停在了人堆的五六米开外。
她戴回了兜帽，冷静地打量周围这一批人，思考是否要上前去，半边身子藏在宾馆大堂雕刻了繁复花纹的承重柱后。
那个女前台只是个普通人，这在朔星办理入住时就试探过了，因为没有身份证明，朔星又额外塞了钱才订到据说因为旅游季十分短缺的大床房。
现在她似乎吓得不轻，抱臂缩在角落睁着湿漉流的眼睛四处张看，把后背交给冷硬的墙面。
这一群人，应该都只是身手比较好的普通人，有几个像是杀过人，不过都不足为惧。
朔星主要的注意集中在了那个长相清秀的青年身上，不动声色。
那是一个米色发的青年，看上去很年轻，长发编成有独特民族风味的发辫，此刻的他正托着下巴疑惑地打量四周，然后目光移向了朔星，笑了一下不怀好意。
就在朔星皱眉思考他的目的是，青年突然伸出了手指：
“领路人不见了，你们看那里，那个斗篷人会不会是新的领路人！”
所有目光齐刷刷朝朔星看来，像是闻到肉味的狗。
朔星啧声，索性不再掩饰身形，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因为刻意将自己裹了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非人的色彩扫过在场的人，引得胆子小的人向后退了一步。
“她，她的眼睛……”
“是魔兽？”
“喂，小矮个，快点告诉我考场在哪里！”
七嘴八舌，吵得朔星又有些头疼，索性自动忽略了那些声音。
哒，哒哒。
短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节奏，也许是有些害怕了，人堆让开一条路。
朔星走到了挡住女前台的青年面前，仰头看他微笑的脸，礼貌道：
“让开。”
青年微笑着看了她一阵，侧身让出位置，露出了身后的女前台。
年轻的女士双目呆滞，此刻的眼神空洞失去了焦距，嘴唇发紫，脸色青白一片。
朔星的心猛然一沉，蹲下身探了探她的脖颈，然后宣判了一个消息：“她死了。”
吸气声不断，人群下意识离朔星的方向远了一些，而这也正好露出原本被人群遮住的另一具死尸。
那是一个穿着宾馆制服的男人，应该就是前台当时喊的人，同样的面包青白，嘴唇发紫，就像是中了毒一样，眼里还透着死前的惊悸。
“轰！”
像是为了符合现如今的恐怖气氛，宾馆的门被忽然的邪风吹上，有人去扭了扭门锁，只得出锁卡在门里的结论。
——他们被困在大堂了。
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也许是受了米发青年先前话的影响，朔星被几十双警惕冰冷的目光盯着，上下打量，其中甚至有几个人手已经搭到了刀上。
“领路人……女士。”
其中一个男人试图向朔星搭话，他脸上有一道自左眼划过嘴唇的长长刀疤，眼里闪了凶光：“说吧，这次的考验是什么？您要怎么样才能带领我们去考场。”
大堂里形成了对峙之势，一边几十人，另一边只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
“领路人……是什么？”出乎刀疤男预料的，朔星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问，“我只是一个普通住客。”
朔星真的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倒霉体质，否则为什么住个宾馆还能遇到凶案现场？而且还是多位死者的凶案。
她绝对是被母神诅咒了的吧，绝对！
听到朔星的回答，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不断地有：“会不会不是她？”、“她看着不像在骗人”、“女人死的时候她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下，应该来不及动手吧”之类的声音传来，有些动摇。
“……只是住客？那你为什么打扮得这么藏头露尾，见不得人？”刀疤男仍没放弃。
为了避免麻烦，朔星没有犹豫就拉下兜帽，露出精致的面容。
“这个这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和弟弟目前在离家出走中，我长得太好看，怕被人贩子看上所以做了点伪装，这样打扮很帅很有威严，能避免很多麻烦。”
“——毕竟你们刚才就被吓到了。”
与其说是朔星很有撒谎的天赋，倒不如说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傻瓜，尽管依旧不太相信她的说辞，但大部分人都放下了戒备。
更有一个缺心眼的白痴对她叫“小妹求求哥哥哥哥就带你出去”，引起一阵淫.秽的哈哈笑声，将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稀释了一些。
“这里是猎人考试的一部分。”其中一个比较好心的人为朔星解释，“你应该是误入这里的吧，你放心，只要找个角落好好呆着，等考验过去就好了，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猎人考试？考生就这水平？
朔星愈发地坚定了对猎人协会不专业的偏见，向那人道了谢，找了个角落坐下，打算等风波结束以后再离开。
虽然她估测以她的能力可以徒手开门，但这没有必要，损坏公物打扰别人选拔是要赔偿的，哪怕她目前并不差钱，却并不打算把钱花这种地方上。
不过，以这些人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效率来说，可能等她吃上饭要等好久了。
朔星抱膝怅然坐着，把脸埋在臂弯里无聊地四处打量，目光在扫过米发青年时，她对上了青年的目光。
青年眼里跳动着诡异的光芒，然后冲她微微一笑。
朔星突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米发青年突然出声，把矛头又重新引回了朔星的身上：“那个……猎人考试期间，宾馆还会出售房间吗……”
又是他。
原本已经从朔星身上移开的视线，在他出声之后，又齐刷刷落了回来。
……他跟她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