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药材行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自从金州知州乔奉兴走后,他出的这个大难题仿佛一颗炸弹,投进永乐药材行,炸得全行上下人心惶惶。

    赵驹更是焦躁,一整天都在骂骂咧咧,踢翻了一桶药汁,泼了一个来买药的女人一裤腿,不仅不道歉,还吹胡子瞪眼把人骂了一顿,惹得那女人哭哭啼啼闹了半日,送了十片上好的膏药才肯走。

    唯独一人依旧气定神闲,在行里内设的书房里画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驹心急如焚,在门外来回踱了几百步,实在等不下去了,推门而入,叫道:“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怎么还画上了?难不成能画出一只雪莲来?”

    霍某人不理他,犹自凝眉运笔,描绘出一片淡淡的闲云。

    霍某人道:“去过了?”

    赵驹道:“去过了。”

    “怎么说?”

    赵驹气愤道:“骄人巷三十五家医馆、十二家药材行,一家都没落!结果都说没有天山雪莲,好几家躲我们像躲瘟神,我呸,一群落井下石的东西!”

    霍某人笑道:“早说去了没用,你偏要去。这回死心了吧?”

    赵驹郁闷至极:“那怎么办?难道坐着等死?你去外面看看,官府的探子前院后院到处都是,跑都跑不了。三天一到,我们就是池里的王八,任人宰割!”

    这也就是霍某人,其他人若敢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早被赵驹一脚踢翻。

    霍某人将最后一笔画上,笔尖拉出长长一条墨迹,一条蜿蜒小路瞬间跃然纸上。霍某人将画拿起,画中是一片荷塘春夜,端详一阵,点了点头,将画放下,从画纸下方的抽屉中,拿出一叠封好的红色请柬。

    “把这些发出去。”

    随后,霍某人叫来三掌柜苏信,如此这般嘱托一番。

    苏信会意,来到前院,召集全行两百多名伙计,将他们分为两组,一组重新分工留下来招呼客人,一组换衣服外出。

    苏信一向办事得力,不出一炷香功夫,永乐药材行一百多名伙计涌出大门,身着便服,仿佛蚂蟥一般,乌泱泱散至骄人巷的各个角落。

    同花医馆。

    自从丈夫去世后,田蜜芽将医馆扩建成两层,底层营业,二层会客兼作卧房。

    骄人巷的每一个男人,路过同花医馆的时候,都喜欢往上瞧上一眼,窗边的绯色窗帘半遮半掩,只一眼便觉心荡神摇,幻想自己哪日能成为田蜜芽的座上客,躺在温柔乡里一醉不归。

    二楼弥漫着一股微微带甜的脂粉香味。

    推开卧房的门,地上沿路躺着几件衣服,男人的褂袍,女人的内衣,直通到床前。

    床上的纱幔是半透不透的粉红色,慵懒而暧昧,里面依稀印出两个依偎躺着的人影。那股甜丝丝的女人特有的香味沁入鼻腔,让人恍惚。

    田蜜芽身着一件肚兜,躺在黄西银臂弯里,大半个胸脯如雪浪翻涌,手里拿着一只红色请柬,看了看,声音甜腻道:“这是什么意思?请我们明日亥时去永乐药材行赴宴,那么晚了,人家难道不睡觉了?”

    黄西银释放过后,浑身通泰,语气也比白天更加温柔,一面用手指在田蜜芽裸露的肩头画圈圈,一面道:“还不是找天山雪莲。如今知道求我们,早干嘛去了,对不对,嗯?”

    田蜜芽被他摸得浑身痒痒,肩头一扭翻过身,面向黄西银,嗔道:“我不管,你赶紧去其他几家医馆转转,跟他们讲,明日席上霍某人问起来,就两个字,没有。谁要敢把天山雪莲转手送给霍某人,就是与我们为敌,到时候他医馆里出点什么事,都是自找的。”

    黄西银最喜欢田蜜芽床上这股又泼又浪的样子,被子下面的手环上田蜜芽的腰肢,道:“放心,你发话了,他们哪敢。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天山雪莲,不过是知州大人看他风头过盛,对付他的手段。我们明日就捧个场,喝茶看戏,岂不快哉?”

    田蜜芽被他碰得咯咯乱笑:“讨厌,就你聪明!”

    与此同时,对面的九尺潭医馆里,夜色已深,人群散去,聂小裳坐在后厅,手中也捏着同样一张红色请柬。

    她看了一遍,暗自思忖:难道霍某人要将骄人巷三十五家医馆、十二家药材行的所有掌柜都请去?

    二熊总是风风火火,聂小裳并不完全信他,昨日已自己查过医馆里现存所有药品,确实没有一味叫“天山雪莲”的。

    听别人讲,这种人工种植而成的天山雪莲,保存环境极为苛刻,三年下来,在金州这样的江南小城,气候温暖湿润,怎么可能还有鲜活的天山雪莲?

    她暗暗为霍某人捏一把汗。

    那头董澈靠在一大排书柜前,旁边立着一只拐杖,手中装模作样翻看着一本书——《商经十三篇》。

    聂小裳也知董澈根本不是学医的料,不如学一些做生意的方法,学会记账理财,知人善任,也能将九尺潭这偌大的家业继续开下去。因此最近逼着董澈多看些书,反正他行动不便,躺着也是躺着。

    “啪!”

    董澈忍无可忍,把书丢了,嚷道:“不学了!不学了!让九尺潭倒闭吧!”

    他之所以每晚乖乖学习,是因为有聂小裳陪在身边。他若不学,聂小裳就回农庄了。董澈当然不肯放过与聂小裳单独相处的机会,尤其还在静谧的夜晚,烛下相顾,聂小裳的脸怎么看怎么喜欢。

    谁知又来了一个女的!

    长得还行,但一脸凶相。董澈不喜欢凶的,就喜欢聂小裳这样逢人便笑,性格活泼的。反正依董澈看,落樱不及聂小裳十分之一。

    偏偏她与聂小裳寸步不离,严格说,这个女的像押犯人似的每时每刻跟在聂小裳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根本没有表妹的样儿,还表妹呢!

    年纪轻轻,为何这么喜欢做电灯泡,整天冷冰冰地抱着个鱼缸,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董澈决定不给她面子了,晃一晃满头金发,回身笑道:“那谁?你是不是喜欢我?”

    落樱见董澈盯着自己,语气刻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董澈摊手道:“不然你老呆我这儿干嘛呢?你也看见了,我是你姐夫。你姐现在是我们九尺潭的老板娘。我们就差拜堂成亲那一步,但是不耽误一个事实,我是你姐夫!小姨子喜欢姐夫也不是不可以,关键也要看姐夫的意见不是,万一姐夫不喜欢小姨子,那就不能强买强卖了。”

    他说得起劲,不料双手一摊开,那只拐杖掉在地上,董澈赶紧去捡,一个没站稳,噗通跪在地上,屁股撅起,像个狗熊。

    他哎哟大叫,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缓缓地……躺平了……

    落樱讥讽地勾了勾嘴。

    聂小裳放下请柬,叹口气:“好了。今天就到这儿。”

    骄人巷的繁华并不只在白日,夜晚的骄人巷更显妩媚。

    数千盏花灯沿路绽放,两旁的店内人影交叠,美艳的女子在灯下等待情郎,醉酒的男子捏着香囊。

    暗香浮动,月色迷人,说不出的暧昧雍容。

    当这一切随着夜色变深而渐渐淡去,那座门口站着一对碧玉凤凰的永乐药材行内,却上演着另一出惊险大戏。

    永乐药材行后院设有一处会客厅,一厅堪比普通人家的一院,即便雕梁画栋、陈设颇多,看上去依旧空旷无比。

    远远的几个台阶之上,是主座,一只宽大的长椅,霍某人英气逼人端坐其上。

    他的脸很年轻,实际上,他的年纪在席上确实也是最小的那个。可那种自信又不张扬的气场却是别人都没有的。

    堂下设有八座,左右各四个长几,几上摆了鲜果糕点和烛台。

    田蜜芽、黄西银、博裕医馆的侯掌柜,康乐医馆的秋老板坐在左边一面。田蜜芽面若桃花,衣衫薄软,眼角还是那么勾人。

    黄西银精心打扮了一番,很有掌柜的派头,最重要的,他的身后直挺挺站着包括胖春在内的四个伙计,这让悦东家医馆看上去既有钱又不好惹。

    黄西银与秋桃见面就掐,这四个伙计是黄西银好不容易从秋桃那里借出来的。

    另一面,则是另外三家医馆的掌柜,靠近主座的那个位置空着。

    有人通报:“九尺潭医馆到——”

    聂小裳款款而至,向堂上的霍某人欠了欠身,坐在空着的位置上,对着众人灿然一笑。

    谁知没人理她,所有人目光都定格在她身后那名女子身上,惊讶地看她一脸冷漠地抱着一只鱼缸,缸中还有一条小鱼摆摆尾巴,欢快游动。

    田蜜芽一看见聂小裳就不想好好说话,甜丝丝道:“这位派头真大,要人等。也是,如今九尺潭风光无二,可不得拿出点架子来。”

    聂小裳观察局面。

    一共只来了八家医馆,也是骄人巷最大的八家,看来据霍某人推测,天山雪莲极有可能出现在这八家手中。

    聂小裳道:“不好意思,我不叫‘这位’。我有名字,聂小裳。”

    田蜜芽媚笑道:“那就是了。你既不是九尺潭的掌柜,也没和董澈拜堂,自然也不是老板娘,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真不知该怎么称呼。”

    黄西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落樱,暗叹还有这样精绝的美人,脱口而出:“聂姑娘也是我们骄人巷的老人了,我就不客气了。你后面这位是?”

    仆从不像仆从,保镖不像保镖。

    聂小裳看一眼落樱,笑道:“我表妹,专门过来给我养鱼的。可惜思家心切,妹夫和两个孩子还在家里,过几天就走了。”

    落樱:“……”

    眼神冷若冰霜。聂小裳对她挤了下右眼。

    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众掌柜,想不到此女看上去这么年轻,以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知居然已是两个孩子的妈。黄西银尤为心痛,眉间抽搐一下,不再搭话。

    霍某人坐在台上,对堂下一切了然于胸,道:“亥时已到,开宴。”

    丝竹声起,一串身姿婀娜的婢女手捧托盘鱼贯而入,盘中鸡鸭鱼翅、时令蔬菜,白如玉石,绿如青葱,娇滴滴的汤汁随着曼妙的步伐轻轻摇荡,席上顿时飘来阵阵菜香。

    另一处紧闭的门也忽然洞开,又一串粉衣飘飘的婢女鱼贯而入,每人盘中放着一坛美酒。

    黄西银好酒,眼睛一亮,登时看出这是出自兖州的特级竹叶青。在金州这块地上,能喝上一口千里之外、闻名遐迩的竹叶青实属难得,更别说八瓶齐上。

    又一处门向左右两边大开,一队舞女身着孔雀蓝束腰舞裙,妆容妩媚,阔袖轻摇,袅娜上场,伴随着丝竹声在宴席中央翩翩起舞。舞姿极富诱惑,身段起伏,抻至人前,引得几名医馆的掌柜陶醉不已,忘了筷中夹起的菜。

    田蜜芽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一群见色起意的臭男人!

    聂小裳许久不见这么奢豪的场面,恍惚间好像还在五年前京城皇子们的宴会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落樱。

    落樱凝眉不语。

    多么熟悉的场面。

    两人第一次照面,第一次暗暗切磋,也是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宴席上。

    酒过三巡,舞也跳了两轮,霍某人还不提正事,席上不少人越来越纳闷,越吃越不是滋味。

    霍某人喊他们来,不就是搜罗天山雪莲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若不是碍于永乐药材行的名头,没人愿意趟这滩浑水。都想着走个过场,应付了事。没想到他们都急了,霍某人却不急,犹自坐在堂上,品酒赏舞,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田蜜芽等人继续装傻。聂小裳难得吃点好的,谁也不理,疯狂扫荡。

    康乐医馆的秋老板是个妻管严,夫人规定每晚亥时之前必须回家,眼瞅着都快到子时了,宴会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正题都没有提到,心中着急,鼓起勇气道:“霍掌柜,今日你请这么多人来,总有些说法吧,哈哈?”

    霍某人道:“就是请你们叙叙旧。秋掌柜急着回家?不忙,还有三道好菜未上。”

    他拍拍手,立刻又有一组侍女,每人手捧一盘菜肴端了上来。

    众人低头一看,大失所望。

    居然是一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菜豆腐。

    与方才那些饕餮盛宴相比,毫无卖相。

    掌柜们就算是在自己家吃饭,也犯不着吃这个,多数是给下人吃的。

    霍某人见众人心有疑惑,举杯笑道:“这盘白菜豆腐,你们都没吃过?看来好日子过久了,刚来骄人巷那时的光景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可时常想起,几年前刚来骄人巷的时候,每日都吃这个,味道从来都是一绝。那时,秋掌柜的康乐医馆刚开张,同花医馆、红庙医馆只有一个伙计,一天忙下来饭都吃不上,有几次路过,我看见你们吃的也是这个。没有在座各位齐心协力开疆辟土,骄人巷哪有如今的辉煌?”

    黄西银悄悄问田蜜芽:“他什么意思。”

    田蜜芽将酒杯端在眼前把玩,哼道:“让我们忆苦思甜——”

    不过霍某人这话说得却是实情,几个老板左右看看,纷纷动了几下筷子。

    很快,第二道菜端了上来。

    一条鲶鱼。

    肉质肥美,鱼眼睛黑漆漆的,仿若活物。

    聂小裳一看是条色泽味俱佳的好鱼,乐不可支,埋头苦吃。

    霍某人道:“各位觉得这条鱼如何?”

    博裕医馆的侯掌柜赶紧道:“肉质细腻紧实,肥而不腻,活鱼下锅,火候也刚刚好。”

    霍某人点点头:“侯掌柜不愧是懂鱼的。”

    他道:“这是甘州送过来的火鲶鱼。这道菜之所以上了御膳,就因为鱼肉嫩滑无比,入口即化,一般的鱼绝对做不到。你们知道火鲶鱼为何肉质这么嫩?”

    无人答话。

    聂小裳觉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起码应该附和一下,擦了擦嘴,作势惊奇道:“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它就这么嫩呢?”

    霍某人与聂小裳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道:“火鲶鱼不是野生的,养在水塘中。水塘中另外放有几条水蛇,目的就是为了让蛇追捕这些鱼。只有拼命往前游的鱼才有活路。运动多了,鱼肉自然紧实,活鱼入锅,肉质不松,吃起来才无比嫩滑。”

    霍某人意味深长地环顾堂下:“可有件事不要忘了,水蛇不会只追一条鱼,它会平等地追每条鱼。这条跑了,或者被吃掉,立刻寻找下一个目标。做一条鲶鱼,就要做好准备接受残酷的现实,没有一条鱼——能独善其身。”

    宴会厅三门大开,门口忽然吹进一股凉风。

    田蜜芽等人的筷尖不约而同顿了顿。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骄人巷都在知州统辖范围内,如果永乐今天倒了,下一家也休想安然躲过!

    霍某人神色转为严肃,扬声道:“上第三道菜。”

    侍女应声而入,将最后一道菜放置在八只长几上,然后款款离去。等所有人都看清面前桌上的那个东西时,都瞪大了双眼,勃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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