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骄人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也恢复了往常的繁华。

    聂小裳从骄人巷的东头出发,缓缓前行。两头的店面全部又开张了,有的添置了新的门头和招牌,不少伙计甚至站在店门口,使劲往里招呼人。

    街上人头攒动。

    每个人的脸上都又欣喜又亢奋,家家生意火爆。

    也许他们已经忘记,短短十天之前,骄人巷是如何萧条惨烈,死人的尸体和臭味到处在街上弥漫。

    聂小裳想了想,又觉得也许人家都是主动忘了呢。

    她却不能忘。

    因为……董澈没有回来。

    这几日聂小裳到处打听,把每个角落都问遍了,没有董澈的身影,也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聂小裳的心情一日比一日低沉,她甚至不敢往城外的火葬场想,那个地方死了多少人,烧了多少人!

    不仅是董澈,好多人家的家人都失踪了,找了几日,哭了几日,谁都不想接受,可谁都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应该都已感染瘟疫,当时就被人丢到荒郊野岭烧了。

    聂小裳一个在街上魂不守舍地走着。五年前她在杀了七皇子后匆忙逃离,那时都没有这么失魂落魄过,仿佛整个人的心气都被抽光了。

    前面一个酒家,几名伙计把酒快摆到当街,掐着腰吆喝,有一个小伙和董澈的身形极为相似,嗓门大,嘻嘻哈哈,举手投足潇洒不羁,聂小裳心头一抽。

    可那一动后,她再清楚不过,那终究不是董澈。

    也没有董澈那般好……

    细细想来,其实她也说不上董澈好在哪里,甚至及其招人烦,可总觉得他就是不一样,无人能及。

    走了一段,聂小裳来到永乐药材行门口。这才几天的功夫,永乐药材行门庭若市,买药的人似乎往平日又多了几成。

    永乐的大门、玉柱和牌匾不知是不是重新做的,崭新耀眼,一尘不挂!

    聂小裳站在街中央,仰望着那块巨大的匾额,心道:“霍某人也算是有担当的生意人了。”

    是生意人不假,重利不假,可瘟疫肆虐的时候,人家还是安排永乐药材行倾巢而出,安抚疫情,医治伤者,甚至安排后事,聂小裳找到鬼子姜后,也是霍某人和九尺潭齐心协力,三天内大量熬制解药,才让骄人巷的疫情得以缓解。

    说到这里,聂小裳的心又一揪一揪地疼起来。

    别人吃了解药都能好,只有一个人好不了。

    豫不归。

    他的脸算是彻底毁了。

    为了救她。

    那刀刀自残的场景,让聂小裳几次从梦中惊醒,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犹豫。

    这份情太沉重了,重得让人抬不起头,方才聂小裳路过忘忧阁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低着头走过的,可依然能看出,忘忧阁的人也多起来了,不似别的酒家吆五喝六,文人们都在里面坐着喝茶,低声闲聊。

    她下意识往窗里看了一眼。

    那件雅阁,平日四君子和董澈最喜欢在里面胡闹吹牛的那间雅阁,没有豫不归的身影。

    以往他最爱坐在床前,白色的袖子一尘不染,在窗外那颗小桃花树的掩映下,静静地调茶。

    这道风景线甚是好看,许多姑娘暗暗迷恋豫不归,喜欢偷偷站在街对面,假装不经意地往里面看。

    聂小裳苦笑。

    豫不归一向以容貌素雅出众闻名骄人巷,被唤为骄人巷第一美男。

    美男?多么讽刺……

    豫不归那么爱惜声誉,清风雅洁,如今这副模样,又怎么坦然出现在窗口,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聂小裳几乎是逃着离开忘忧阁的。东想想、西想想,不知不觉走出了骄人巷,走到郊外一片湖边。

    她的心很乱,一屁股坐在的湖边的草地上,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这分明就是第一次见董澈的那天,董澈把她的玫瑰园搅了个稀巴烂,又打了一下午长工作赔,之后两人到这片湖吃了压碎的点心渣渣,还喝了点小酒。

    当时她对这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及其反感,心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只想赶紧让他爹把他领回去。

    草地绿油油的,上面长了些小花,远处的湖心里荡漾着一只精致的木色小船,与那日与董澈喝酒时的情景居然一模一样!

    真是捉弄人啊。

    怎能不触景生情?

    聂小裳叹口气,斜靠在一颗垂柳树干上的,想起那日董澈饿鬼一般,双手把点心从地上捧起来伸舌去舔,活似一个吊死鬼的模样,忍俊不禁。

    她忍不住将头抵在树上,闭上眼睛,心中三分好笑七分伤感,空气中的味道似乎也有些许酒味,与那日的小酒相似。

    恍惚中,聂小裳忽然感觉有什么在向自己靠近。

    她眉头一紧,下意识反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子,暗暗藏在袖中。

    那片稳稳的脚步声却听上去并无恶意,只缓缓一步一步地走来。聂小裳睁开眼睛。

    霍某人停住脚步,站在离她只有三丈远的地方,河畔里停着那只精致的木色小船。

    聂小裳站了起来,与霍某人驻足相望。

    两人似乎都有些劫后重生、恍然隔世的感觉,又似老友重逢。

    霍某人穿了一套清爽简约棕色长衣,精神利爽,神采奕奕,午后的太阳在他身后照耀着。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笑。

    聂小裳走近两步,笑道:“好久不见。”

    霍某人回笑:“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聂小裳讶然道:“你找我?”

    霍某人摇头轻笑,道:“不找。”

    两人沉默片刻。聂小裳纳闷他到底是找还是不找,又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两人面向湖边,湖里白光粼粼,如星河万丈。须臾,聂小裳道:“抗疫的事,谢谢你。”

    霍某人道:“不必谢我,如果瘟疫肆虐,我也会死,永乐的伙计们都要死。”

    聂小裳吃了一惊,道:“生意人,难得像你这么坦然。”

    如若是其他什么人,不得到处宣扬自己的壮举,伺机邀功。霍某人道:“我只对你如此坦然。”

    聂小裳一怔,有点接不住这句话。

    霍某人笑了笑,道:“我小时候还很穷,你信不信,这块草地上在哪儿能挖到能吃的野菜,我比你在行。”

    这听上去又像在坦白什么。

    聂小裳道:“可你发达了,小时候的事就是趣事。如果你还一直是个穷人的话,还会觉得有趣吗?”

    霍某人笃定道:“会。”

    他道:“穷与富都是财富。”

    聂小裳心头一震,嘴上却嘻嘻笑了:“你的思想境界很高嘛。”

    霍某人道:“永乐药材行的伙计,十成都是穷苦出身,如今大家坐在一起,都要比比小时候谁更穷,为此许多人自掀老底,闹了不少笑话。”

    聂小裳只闻永乐药材行管理有方,上下井然有序,原来背后居然还有温情可爱的一面。

    聂小裳忽然想起什么,道:“想不到永乐的伙计们这么有趣。那个……你们二掌柜也很有趣啊。”

    霍某人当然知道聂小裳在打趣赵驹,笑了笑,道:“你好奇为什么这样一个粗人,我却让他坐永乐药材行的二掌柜,掌管一行之事?”

    聂小裳笑着拱手:“真不知。”

    霍某人道:“那年我七岁,亲手埋葬了爹娘,饿了三天肚子,把坟地里别人上坟的瓜果都吃光了。

    我就等,等着有新的人来上坟。可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十五,那几日上坟的人就格外少,我饿得头冒金星,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想偷一点东西。”

    原来富贵显赫的霍某人小时候居然如此落魄过?!

    霍某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那时饿归饿,脑子还没有糊涂。我是专挑了一户正在做白事的人家。一般这种都忙得团团转,心情也悲闷,做工的人来来往往都不认识,偷吃就方便些。”

    聂小裳也笑了笑。

    “我假扮成烧火的厨工,在厨房偷吃了一个早上,撑得不行了,只好打包了一个包袱,装了些点心,钻出厨房,准备趁人多逃走。谁知一转身就碰上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子,眉毛很粗,眼睛红红的。

    我心想糟了,被抓住了。那小子却没理我,只直勾勾的盯着我背上的包袱,说:‘你拿下来。’

    我当然假装不知情了,我说这是我帮工的家什,锅铲什么,凭什么给你?那小子快要哭了,从腰里掏了半天,掏出二两碎银,说都给你,你让我看看包袱。

    我看见银子就动了心,算一算这些银子能买两天的饭了,就解下包袱给他看。”

    聂小裳道:“那不是露馅了?”

    霍某人道:“没有。我当然装了些碗筷铲子进去,装作做工的样子。点心是顺带带的。”

    聂小裳道:“那赵驹怎么说?”

    霍某人道;“你怎们知道他就是赵驹?”

    聂小裳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一开始就知道,眉毛很粗,还能是谁。”

    霍某人哈哈笑了,道:“他打开包袱,一把把我装进去的一包点心拿出来,打开,其实就是几块快要碎掉的黄米糕,他什么话都没说,包起来就走了。

    等我出去的时候,正要闪到街上去,听见有人大呼小叫让去给爹娘磕头,马上出殡,我就随便看了一眼,发现刚才那个叫赵驹的真的上去了。

    他走到棺材前,两具棺材,跪下来,一起给他们烧了纸。”

    聂小裳心中一沉。原来赵驹也是孤儿!

    霍某人似乎早不以为意,笑道:“也是巧,他给我那二两碎银,我买了几贴假药,上街叫卖,竟又多赚了几两。我就觉得原来这个生意也很好做嘛。”

    聂小裳:“原来你也卖过假药。”

    霍某人笑道:“实在是无奈之举,真药买不起,假药也吃不死人,罪过罪过。”

    “后来呢?”

    “我做出了一点名堂之后,有一次上街,居然看见赵驹了,穿的像个乞丐。一问才知,他爹娘一死,就被大伯赶了出来,到处乞讨,无家可归。我就邀他和我一起做药材生意。”

    说到这里,霍某人扭头道:“现在你知道赵驹为什么酷爱你的点心了吧?”

    聂小裳道:“他从你那里买来的黄米糕,是母亲临终专门做给他的?”

    霍某人赞赏地点点头,道:“他爱吃甜。”

    怪不得霍某人对赵驹这么一个大老粗,仿佛宠爱得很,极尽荣华富贵,在外面十分给面子,甚至亲自上门给他买点心吃。

    两人很轻松地聊了会儿天,聂小裳见惯了霍某人叱咤风云的样子,难得有趣谈的时候。眨眼间,太阳就落山了,只剩一片橘粉色的彩霞,将湖面照得艳丽无边。

    聂小裳道:“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霍某人没说话,须臾,才道:“你在等董澈?”

    聂小裳道:“……也算是吧。”

    霍某人道:“万一他回不来了呢?”

    聂小裳:“……”

    这个问题她不敢想,也许她会一直找下去。

    聂小裳道:“他那个人爱玩,说不定跑到哪里去了。他早就不想经营九尺潭了,说不定正好脱身,留个烂摊子给我。还有,他有几个好友,也许结伴出游了,都是被这瘟疫害的,谁还愿意回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霍某人忽然转过身,乌黑的睫毛下一双真挚的眸子望向她,看了片刻,开口道:“他不回来,你是否愿意与我同游?”

    同游?

    聂小裳的心开始乱跳,脸颊有些热,忽然看见停在岸边的那艘木色小船,有一丝侥幸。

    “……哦,你说得同游是坐这只小船?”

    那是可以的!

    霍某人扬了扬头,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眸凝视着、攫取着,缓缓道:“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夫人,做永乐药材行的老板娘?”

    “我的万贯家财,都交于你打理,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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