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某人身形谈不上高,此刻站在聂小裳面前,忽然仿佛高了些许,压得人呼吸困难,感觉必须尽快,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他一个答案才行。

    聂小裳舔了舔嘴唇,将方才的忐忑从胸口压下去,暗暗笑了一下。

    杀人如麻的她,还从未如此心慌过。

    但心中的答案其实从未变过。

    心神一晃的功夫,聂小裳就如往常一般绽出明媚的笑容:“不愿意。”

    很直接的一个答案。

    她认为,像霍某人这样的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只需要一个可或不可的结果。

    果然,霍某人眼中并没有闪过一丝不悦,或失落,或愤怒,他很快回馈了一种礼貌的笑容,这种笑容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霍某人道:“那么我走了,再会。”

    他转身走向那只小船,没有再回头。聂小裳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谈生意还是可以谈,但朋友恐怕是当不了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从未听说过霍某人对什么人倾心。霍某人喜欢什么样的人,一向是骄人巷乐此不疲的谈资。

    ***

    聂小裳回到九尺潭的时候,已经掌灯许久了,医馆刚送走最后一批客人。

    她刚跨进九尺潭的大门,迎面飞来一只布鞋。

    聂小裳轻松接住,一看,原来是韩糯儿的鞋,前几日她刚给买的新鞋。

    韩糯儿和二熊打作一团从后厅跑出来,两人手脚并用乱挠乱踢,没几下子,二熊开始绕着柱子跑,扯着嗓子喊:

    “你别过来!我看你小才不动手的,别给脸不要脸!”

    韩糯儿绕着追:“不把账上的钱算清楚,你今天别想睡觉!”

    聂小裳心道:“又来了。”

    大疫过来,草间弥被杀,九尺潭研制解药分发,拯救了整条骄人巷,重新声名大噪。

    加上落樱坐镇行医,医术比曹先生不知高明多少,开的药也都是便宜药,在骄人巷被唤做“活菩萨”,一时之间,九尺潭求医者爆满,把其他医馆远远甩在后面。

    聂小裳最近忙于寻找董澈的下落,玫瑰园也暂不开放,九尺潭也疏于管事,现在谁当家。

    韩糯儿!

    这个小丫头片子,精明流利,把祖父安葬后,就一心一意跟着落樱住在了九尺潭。没出几日,居然把九尺潭的迎来送往、银两出入、药材分派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后出事了,开始天天找二熊的麻烦。

    “昨天分明进账一百六十两银子,怎么账簿上只有一百五十五两,你私藏了?!”

    二熊被追得落荒而逃:“不是!不是!真不是!说多少遍了,东来要吃新鲜的莲藕,我买莲藕了,刚好花了五两!”

    “进是进!出是出!跟你说多少遍了!每一分钱都记在账上!!!”

    二熊快累趴下了,哀嚎道:“那怎么记呀?”

    “进账写160两,出账写5两!猪脑子你!”

    聂小裳心想,看来董澈不在,曹先生不在,聂小裳不管事,九尺潭搭一个新班子,似乎也能过得下去。

    也许还能过得更好?

    二熊知道他若不停,韩糯儿一定会追打到底,连滚带爬躲到落樱身后:“神医!救救我!救救我,神医!”

    落樱端坐在前,递了个眼神过来,韩糯儿果然停手了,噘着嘴,规规矩矩站着。

    如今韩灸老爷子已驾鹤西去,这世上能管得了韩糯儿的,就只有落樱一人了。

    韩糯儿对落樱,完全是臣服于那种压倒性的气势和干脆利落的说话风格,让她钦佩不已。

    再加上落樱的功夫和医术,几近完美,她说东,韩糯儿不敢往西。

    聂小裳将手上的一把东西抛给韩糯儿:“拿去。”

    韩糯儿接住,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块桂花酥糖和一只包好的糖画,脸上瞬间转晴:“谢谢姐姐。”跑进后厅吃去了。

    二熊最死皮赖脸,跟着就去讨。

    聂小裳坐在落樱对面,斟了杯茶,喝了,道:“把你师傅安葬了?”

    落樱点点头。

    聂小裳道:“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有情有义。”

    落樱道:“只是小义。我若有大义,像我师傅这样的人,该千刀万剐才是。”

    聂小裳想想草间弥的恶行,觉得落樱说得也算中肯。

    聂小裳道:“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落樱道:“去吧。”

    两人心照不宣,聂小裳要去寻董澈,再远都要去的。

    聂小裳以手支颐,笑道:“想不到我们俩竟然还能坐在一张桌上,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两个皇族的仇敌,非死即活的屠杀,每一招都冲着致命而去。

    如今在九尺潭小小的一方天地,药香轻绕,一盏香烛,相顾一笑。

    落樱垂下眼睑,面色微微柔和,露出几不可查的一丝笑容。

    聂小裳道:“留下吧。”

    留在九尺潭!

    聂小裳道:“骄人巷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也会有的。”

    骄人巷何止给了她生命,还给了她诸多朋友和爱的人,他们都像小火炉一样点燃了她,驱散了多年暗藏在身体每一个角落的阴霾,让温暖与真情取而代之。

    原来真的可以从头再来。

    顿了顿,落樱道:“好。”

    聂小裳回到农庄,开始收拾包袱。她静静地坐在那张小床上,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出来,摸了摸,看了看,又重新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橱中。

    此去不知又是什么样子。

    在她心中,始终隐隐觉得董澈还在某个地方,他并没有死。可一想到这里,另一个实际的声音就告诉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

    前些天骄人巷死了多少人,家家户户都有死人被拉出去,有些人家更是灭门,失踪的人不知有多少,铺天盖地的瘟疫,谁又能躲得过去?

    董澈吗?

    他有那么大命吗?

    外头的一群母鸡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叽叽咕咕地挤在窗下,挤成一团。聂小裳望一望窗外。

    成片的韭菜还在绿油油的开着,菜地里杂草和杂花长了一些,依然难拂春意和勃勃生机。

    五年来,这个院子在聂小裳的打理下,比寻常七八口人家的院子还要有生活气息,什么都不缺,可终究还是要抛下它们。

    她也没想明白,找不到董澈后,怎么办,大概还是要回到这个院子。

    等。

    想到这里,聂小裳忽的一惊。

    为什么总是想找不到董澈后怎么办,难道自己已经下意识觉得董澈不在人世了?

    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真是晦气!

    整理好屋子和院子,给菜地浇了水,把鸡和马喂好,挑了几担水,又拾掇好家禽们半个月的干粮,聂小裳在屋内冉冉生起了火。

    再做几屉点心吧!

    算是给骄人巷的朋友们一点最后的心意。

    特意做了很多种类,热乎乎香喷喷地拉着玫瑰园到街上去。

    果然,马车刚停,立刻便围上来一圈人,大部分都是老相识,有的人眼泪含着泪花。

    “小甜饼,你总算出摊了。我们都想你了!”

    聂小裳笑道:“你猜我想不想你们?”

    “当然想啦!!!”

    聂小裳大笑。

    人群中,有几个人不敢往前,也不敢抬头,只裹挟在里面进退不得,聂小裳一看,果然是前几天大闹九尺潭的胖婶等人。

    那天怎么凶悍,今天就怎么忐忑。

    聂小裳心道:“都是些凡夫俗子,关键时候,人性哪能经得住考验啊。”

    她笑着招呼:“胖婶,乔妹,快来买嘛!”

    那几名女子和婶子见聂小裳不计前嫌招呼他们,红着脸快哭了,扭扭捏捏地过来,左挑右挑,买了一大包,特意往大嘴猴里丢了好多铜币。

    没过多久,玫瑰园就被“洗劫一空”。

    聂小裳把凌乱的花盆理了理,有些悲伤又有些得意,心想“我别的本事没有,卖点心还是相当成功的。”

    远处忽然跑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跑进了一看,原来是忘忧阁的平笛。

    平笛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人都要脸红心慌,他怎么忽然满大街跑了?

    聂小裳心下狐疑,叫住了他。

    “你跑什么,过来!”

    平笛跑过来,头都不敢抬,道:“聂姑娘。”

    “你跑什么?去哪里?”

    平笛道:“忘忧阁关门了,我去叫辆马车把桌椅茶杯拉走”

    忘忧阁……关门?!

    聂小裳道:“你你……再说一遍,忘忧阁好端端的,怎么会关门?”

    平笛道:“姑娘不知,我们老板一早就走了。”

    聂小裳陡然一惊:“去哪了?”

    “……去山上。”

    “山上?”

    “嗯。有人在山上送了一座房子,他就去了。”

    有人给豫不归送了一座山上的房子……

    聂小裳越想越纳闷,不过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豫不归性情温和,忘忧阁交友无数,如今豫不归毁容了,这座茶社能不能开下去确实是个问题。有怜香惜玉之人送一座房子供他隐居,也在情理之中。

    豫不归出身茶学世家,一岁品茶,三岁制茶,五岁采茶,十岁不到,名号便响贯骄人巷。经营茶馆以来,将茶叶、茶艺、茶史融为一体,在江南一代颇有些名气,深为人敬重。

    其实朋友这么多年,聂小裳知道,豫不归不喜热闹,在闹市人群中经营茶社也不是他的初衷。

    他最喜欢做的,是在高山中找一片仙气缭绕的空地,盖一处茅舍,苦心研究茶道,一人品尝足矣。

    说不说,聂小裳总是不放心他一个人上山,她想了想,把玫瑰园拉回农庄,简单收拾了一下,按着平笛的描述,在天黑之前上了山,找到了豫不归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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