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艰涩地点了点头,以此表明自己还好。

    其实她不大好,虽说先前从来没有自由,但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之前吊着一口气,纯粹是不想那么死去,被折磨的麻木了,也就不痛了。

    可如今有人把她重新带回到了人间,那些被刻意咽下的苦痛在此刻爆发出来,钻心剜骨,像是蚂蚁啃噬一般的痛楚细密蔓延,让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可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李玫深吸了口气,尽力维持住表面的体面,可嘶哑的嗓子还是不听她指挥,泄出一声裂帛般的破音声来:“请……给我……水……”

    月寻风赶忙去端来早就温好的水,一小勺一小勺给对方润着嗓子。

    “痛就说出来,我们好应对。”

    裴覆雪这时刚好给扶光喂完了早饭,打发小姑娘去自己房间玩木头小人之类的玩具后,缓缓走了过来,只一眼,就看破了李玫那不算高明的伪装。

    “对啊,望舒给我们留了药,说要是你痛极,可以煎一副药给你喂下,不至于让那痛楚愈演愈烈,伤了你的心脉。”

    李玫点了点头,这才刚小声开口,虚弱无力道:“还是有些痛的……”

    分明是痛极了吧。

    月寻风看着李玫额上疼出的冷汗,贴心地没有去揭穿对方。她很是能明白对方此刻的心理,无非就是害怕给他们拖后腿,多添麻烦。这一份心理让对方有些患得患失,而此刻,装作没发觉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她熟练地窜去煎药,而裴覆雪则老老实实走到她身边,开始给她打下手。

    “公……燕小姐那边回信了吗?”

    月寻风差点嘴瓢脱口一句“公主”,幸好她刹车及时,连忙换了个称呼。

    “她说,明日下午她会前来,看看李玫手里的情报究竟有没有用处。”

    “哦,那我们需要在旁边听吗?”

    月寻风应了声,一边问,一边开始煎药。

    “自然是要的,万一牵扯到和你师父有关的信息,你现场听着也方便些。”

    裴覆雪懒懒回了句话,似乎彻夜未眠的困倦终于在此刻找上了他,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没了过去的端方,带了几分松懈,倒显得柔软了不少。

    月寻风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你要不去睡一会儿?这有我在就够了。”

    裴覆雪却摇了摇头,看着炉子上“咕噜噜”冒出的白烟,平静回了句:

    “没事,老毛病了。”

    月寻风知晓此人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倔驴一只,也就放弃了言语劝说,打算把这边的事情弄完之后,直接采用武力威逼,好让对方去乖乖睡觉。

    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裴覆雪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和月寻风并肩坐在一处等药烧开,在氤氲的烟气里,他忽然莫名有点疲倦——只是有点而已。

    他只是,莫名觉得,如果能在此刻睡过去,也不错。

    但理智终究战胜了这莫名的脆弱,他暗自掐了自己一下,下手很重,但提神效果也非常明显。

    好半天,那药终于煎好,月寻风迅速倒药,等它放凉。

    而后,她扭头看着裴覆雪,语气非常和善地说:

    “去不去睡觉?”

    裴覆雪没说话,但低垂回避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月寻风不惯着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臭毛病,举起手,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

    “去不去睡觉?”

    似乎是危机感大爆发,裴覆雪的眼睫颤了颤,漂亮素白的一张脸,多情眸中寒霜褪去,盈盈一泓秋水潋滟,是极退让服软的姿态了。

    美人计……绝对是美人计。

    月寻风被这美色晃了晃,可是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心智非常坚定的人。于是她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平静道:

    “别用美人计,这招没用。”

    “你是打算自己乖乖去睡觉,还是打算被我打晕然后去睡觉,选一个吧,覆雪。”

    很显然,武力值完全比不过月寻风的他,根本没有逃跑这个选项,很容易就会被抓回来。

    于是此刻,面对着死亡二选一的裴覆雪也不由得露出些不大高兴的神色,小孩子一般回道:“好,我马上去睡就是了。”

    也许睡眠不足真的会让人露出一些本来的模样,将一切伪装尽数抛却。此刻的裴覆雪褪去了那层冷淡的外壳,剥离了石像般的肃冷,显得鲜活又生动。

    他慢吞吞移到了一旁的小榻上,和着狐裘就打算往榻上闭眼,睡得板板正正——说句不好听的,不知道还以为是躺棺材呢。

    月寻风起身去拉下了遮挡的帘子,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柔和的昏暗。屏风隔开了李玫和他们,也隔开了对方探究的目光。

    为自己的想法在脑子里敲了半天木鱼之后,月寻风百无聊赖地等着那药放凉,而后才端到李玫面前,一小口一小口给人喂着。

    或许仰望舒在里头加了助眠的药物,又或许这昏暗的环境本就适合好眠,李玫喝了药不一会儿,也沉沉睡去。月寻风伸出手量了量对方的额温,这才放心收回手,转身绕到裴覆雪面前去。

    方才还闹着别扭,不肯睡觉的裴大公子这会儿倒是已经睡着了,难得柔顺的姿态,将一切冰霜都拒之于外。在睡着之后,那张昳丽的面容显得更加秾丽,只是唇色依旧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翩然欲飞的脆弱纸蝴蝶。

    唉,太过清癯的一个人,哪怕盖着狐裘,也依稀能看出那纤瘦的肩颈。有的时候,月寻风总怀疑自己能一只手把对方摁倒。

    ……

    她为什么会想这么多?

    月寻风有些纳闷地想着,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地念头都抛了出去,开始收拾自己方才整出的残局。

    一日似乎很快就过去了,裴覆雪睡了两个时辰才醒了过来,起身去帮月寻风煎药。对于他而言,这次睡眠是他难得一见的漫长,起来时,脸颊上尚带着些可以称之为健康的红晕。

    两个人忙忙碌碌,配合了一会儿,再去陪扶光玩了一会儿,虽说忙碌,可却也觉得时光飞快。

    第二日下午,燕玉书如期而至。

    这位最近忙于和温贵妃试探,好几日不曾出宫门的公主殿下穿着依旧素净,淡青色的衣裙,稍浅些的同色披风,发饰简单,不过几多素色绒花并一根玉簪。

    其实某些方面,燕玉书和裴覆雪很像。那种纤细感,那种隐隐的冷淡清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都是极为相似的。

    只不过燕玉书擅长扮演柔顺无害的姿态,笑容也温柔,于是冲淡那些冷漠,留下秋水般的凉意。

    “李玫……”

    燕玉书坐在百结搬来的小凳上,姿态端丽清雅,神色温柔可亲,一双明眸里的笑意却只薄薄一层,带着些许探究和考量。

    “……公主殿下?”

    李玫似乎很意外来的是燕玉书,这位传闻中不受宠爱的,但是地位又异常稳固的静和公主。

    “说吧,齐王和梁尚岩那家伙的消息,或者其他官员的消息,你知道多少,都可以告诉我。”

    李玫经过一日的修养,如今开口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于是只能尽量精简语句:

    “齐王和陛下合作,当年崔家覆灭,流方路上遭山匪截杀,有他手笔。”

    “梁尚岩和李尚书其实并不完全效忠于陛下,背后似乎另有人选。”

    “十年前越家灭门惨案,出自陛下和那神秘人士之手。”

    一个炸弹接一个炸弹的抛出,虽说因为受伤话语不够完整,但是已经够燕玉书联想到些什么。她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不过考虑到李玫如今的身体状况,又只能暂且按下。

    “……本宫会派人去查的,你的投诚状……本宫收下了。”

    李玫眼睛一亮,燕玉书却淡声开口,补充道:

    “本宫知晓你还有隐瞒之事”,她说到这,顿了顿,方才继续:“待到你伤好,本宫为你安排好新身份,便不可再隐瞒,这也是本宫的诚意之一。”

    “至于其他诚意……”

    “李府一府的命,乃至齐王的命,你想要吗?”

    她对着李玫开出了一个完全无法拒绝的诱人条件,像是话本故事里惑人心神的妖魅一般循循善诱:

    “你难道不想亲自复仇吗?”

    李玫的唇颤了颤,眼眸中燃起一场大火。

    “想。”

    她这么直直看着燕玉书,不顾伤口的疼痛,一字一句道:“我想。”

    “记住你今日的感受。”

    燕玉书抚了抚鬓发,笑意依旧柔美,眼底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为前天梁尚岩死在齐王府一事,朝野上下现如今已经闹翻了天,你名义上已经在那场大火里死去,也该换个新身份了。”

    “你想要自己取个新名字吗?”

    燕玉书平静问她。

    李玫顿了顿,思索一番,方才开口:

    “妾……”在收到燕玉书的一瞪后,李玫福至心灵地改了口:“我的生母姓君……我想要随她姓……”

    “不若……就叫君如琢吧?”

    李玫的环顾了在场三人一眼,最后还是决定道:

    “我决心改名为君如琢。”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燕玉书念着这名字,感叹道:

    “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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