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如今留在这养伤,她伤的还是太重,不大能下床行走。仰望舒保持着固定的频率,每三天来给李玫把一次脉,甚至还非常惊奇地感叹了句:

    “你恢复速度是真的快。寻常青壮年受了这么重的伤,都得卧床静养三四月,你比他们争气些。再过一个月,你就能大致恢复了,只不过后续还是要好生将养,否则会落下病根的。”

    李玫自然无有不应,每日吃药都一饮而尽,锻炼也总是力所能及地做到最好。仰望舒面对乖巧的病人总是和颜悦色的,倒让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的月寻风惊了惊。

    说来也巧,一个月后正是云星节,裴覆雪和燕玉书最近似乎都为此忙忙碌碌,于是照顾扶光的重任就落到了月寻风身上。

    毕竟这孩子实在特殊,除了裴覆雪和月寻风谁都不亲近。虽然现下卸去了爪牙,露出一副柔软姿态,但那也仅限他们二人。若是旁人来,少不得要鸡飞狗跳,再严重些,闹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她还没忘记这小姑娘和她初见时,就施展出的诡谲武功和淬毒暗器。

    可关于此事,月寻风仍带疑惑。

    扶光不过一普通稚童,那武功是怎么回事,淬毒的暗器又是怎么回事?

    她有心去再探,但如今梁尚岩不明不白死在了齐王府,仁和帝正在和齐王对峙,依附飞锦卫的官员们也闹着要个说法——满城风雨之际,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这天下午,裴覆雪又有事出了门。月寻风接过了他平时的教学进度,耐心地教扶光说话。

    扶光很聪明,也很乖巧。虽然那么多年的暗夜生活裹挟苦痛侵扰她,让她与普通小孩有些迥然不同,可在月寻风看来,扶光已经是一个足够优秀的小孩——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野性的天真,和极其强大的,蓬勃的生命力。

    月寻风欣赏这样的人——如同当年晚来迟带她从一片黑暗混沌中走出,耐心教导她一般。

    她握着扶光的手,教她慢慢在纸上比划着,墨痕逶迤纵横,好半晌,扶光终于写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那是扶光自己的名字。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名字……来,再写一遍,扶——光——”

    月寻风一边念,一边引导着扶光写自己的名字。而扶光也乖乖重复了一遍,靠着自己写出了那两个对孩童来说,略有复杂的字。

    写好了的小姑娘把笔放回去,扭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月寻风——这就是要夸奖的意思了。

    而月寻风自然无有不应。

    她鼓起了掌,看着扶光,无比诚恳道:

    “扶光好厉害!”

    于是小姑娘开心地扑进了月寻风怀里,猫似的蹭蹭她的脸颊。月寻风替她理了理鬓发,没敢摸她的头。

    毕竟,裴覆雪在出门前,给小姑娘扎了一个精巧又时兴的头发,如今扶光被他们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在药补和食补的双重加持下,如今脸颊已没有先前那般瘦削,有了些丰盈的雏形。

    月寻风不敢摸对方头发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发型她绝对扎不出来,要让她去弄清那两个圆滚滚的,包子一样的小发髻,和那“包子”下垂着的一大捋发是什么样的构造,实在有些太难为人了。

    所以此刻,她只能控制住自己摸扶光头发的欲望,转而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

    午后的阳光正好,京城如今虽还是时不时下雪,但也不再如月寻风刚踏入京城时那般凶狠。

    她扭头看向窗外,掂量着要不要带扶光去睡个午觉,就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门。

    她让扶光坐在原地,自己一手按在刀柄上,起身去开门:

    门外不是别人,正是燕玉书身边的贴身侍女,百结。

    百结看到了燕玉书,桃子般盈满血气,娇俏无比的脸上满是惊喜,她还一团孩气,面对可信任的人时,总是显得有几分藏不住的活泼。

    “月侠客,你在啊!我家小姐让我来请你!”

    她的语调轻快,颇有种小鸟蹦蹦跳跳的毛绒感。月寻风不免被这欢快的语气感染,笑着说:

    “好,不过得请你稍等下。”

    百结点了点头,看着月寻风进屋嘱咐了扶光几句,又给李玫备好温水后,这才跟着百结出了门。

    不出意外,一如既往熟悉的包厢,一如既往清雅温柔的静和公主。

    “你来啦。”

    燕玉书给她倒了杯茶,姿态是自然且行云流水的端雅。

    知晓月寻风脾气的她也没打算拐弯抹角,待月寻风捧起茶盏后,就直白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你与仰神医相熟,我想拜托你,让她为表哥看上一看。”

    竟是要坦白的意思。

    月寻风一下子把茶盏放下,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表哥?”

    虽然月寻风很早之前就往这个方向猜过,当时她还觉得颇有些狗血离奇,让自己少看些话本子,万万没想到,这猜测在今日一下子成了真,还得了静和公主的盖章。

    “虽然我有猜测过覆雪的身份……但是……算了,你为何又突然将一切坦白了呢,公主?”

    这就是不信任的意思了。

    燕玉书深信和月寻风打交道不能隐瞒,于是把能说的部分直接和盘托出,丝毫不拖泥带水,端的是干脆利落。

    “不是我有意瞒你,但我对表哥之后发生的一切也都不甚了解。”

    “你知晓的,十年前崔家被满门抄斩,幼子被流放。那时我不过五岁,面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也不知晓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再得到关于崔家的消息时,是我的奶娘齐嬷嬷跑来,沉痛对我说——”

    “崔家余下的族人在流放途中遭了山匪,无一人生还。”

    说到这,这位往日里云淡风轻的公主终于无法抑制苦痛,眼瞳颤了颤,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脆弱模样。但不过瞬息,她就将一切情绪收敛好,慢慢把故事说了下去:

    “我和表哥联系上,是在五年前。”

    燕玉书这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先前崔家遗留下来的些许势力,并未被彻底清除干净——一个如此庞大的世家如百足之虫,哪怕一股脑儿杀了个人头滚滚,也总是死而不僵的。

    她那个时候出了宫门,意图派人去搜寻旧部,在暗地里把散落的人们收集起来,慢慢壮大自己的力量。

    大魏风气开放,对于女子的规训并没有那么严重,她身遭护卫的暗卫钻入人群,而她则装作要去挑选胭脂水粉似的,径直往铺子去了。

    可就在此刻,有个脏兮兮的,看不清面目的小孩撞了她一下,燕玉书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即使平日里再怎么尽力伪装,终究还是有点孩子气——可这点气还没生出来,她听到了一句微不可察的话语:

    “崔家,德音阁。”

    德音阁是近些年来忽然发展起来的客栈,似乎到处都有。燕玉书的那点子登时被这话一惊,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寒意。

    可权衡再三,她还是掉转了脚步,往德音阁的方向走去。

    踏入德音阁的那一瞬间,就有小二热情迎了上来,她心下更加警惕,可在推开雅间门,见到那幕后之人的那一瞬间,只留下无穷无尽的惊诧!

    “表……你怎么在这?”

    这位她记忆里爱笑且神采飞扬的小表哥,如今已然静默如一潭死水。曾经被无数人夸赞的面容,如今只余下空茫的冷漠。

    他其实和她记忆里已经不大像了。

    这么多年过去,燕玉书哪怕再怎么去回忆母后的面容,记忆也在如水般流逝而走。她有的时候甚至会非常恐惧,恐惧于深爱的母亲的面容已然有些模糊了。

    而那些曾经亲人的面貌,更是在岁月里流逝了。

    按理来说,她不应当认出这其实更多是随了舅母美貌的表哥。可……在看到对方眼眸的一瞬间,燕玉书立刻就认了出来。

    曾经的崔三公子拥有一双被人称赞的多情眸,鲜妍桃花一般夺人眼目。那时候,母后抱着她,轻轻摸了摸表哥的头,笑着说:

    “吾家小郎明眸飞扬,将来不知道会惹到多少小娘子。”

    那本是一句玩笑般的话语,可也确实让人记住了那一双张扬的眼睛。

    哪怕如今少年意气不在,张扬的,肆意的一切昨日,业已成灰。可燕玉书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无比神采飞扬的眼眸。

    “他不肯和我说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打不过他,也不能强摁着他去询问。”燕玉书从回忆中抽身,若有所思:

    “本来不说也无妨,我们都心照不宣当做一切正常。可昨日,我们在商讨云星节上的事情……”

    燕玉书说到这,顿了顿,

    “他……呕血了。”

    月寻风听到这,一下子站了起来。而燕玉书看了她一眼,诚恳道:

    “我想请你帮忙,压着表哥去就医。”

    “讳疾忌医要不得啊。”

    月寻风自然是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和燕玉书迅速敲定好了行动时间。

    此时,一无所知的裴覆雪还在回德音阁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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