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文的目光紧随林珣。他约莫四十余岁,眉目清和,神情恬静,一派闲逸淡泊景象。

    在这副温和的外表下,有着怎样可憎的面目?黎昭文清亮的眼眸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

    林夫人见他还穿着官服,嗔道:“怎么不先把官服换下。”

    林珣看向黎昭文,笑道:“我听说景渊和昭文都到了,就先过来看看。”

    黎昭文默默瞥了顾景渊一眼,心想他们夫妻二人对她态度热情,仿若顾景渊不存在一般。他到底是镇远侯的儿子,难道他们毫不在意?

    林珣没有另外宴请其他人,是以今晚只是寻常的家宴。

    众人正欲落座,林珣问道:“嫣谣和林延纪呢?”

    林夫人解释:“嫣谣和小姊妹在春华楼吃,不与我们一起,延纪我已派人去叫了,很快便到。”

    话音刚落,忽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匆匆入内,他头戴飘巾,着一身素青广袖圆领袍,炯炯有神的眼睛迅速扫视众人一眼,欠身道:“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林珣哼了一声,兀自坐下,林夫人朝林延纪使了个眼色,笑道:“快过来坐下。这是昭文弟弟,今岁你与他一起参加会试呢。”

    林延纪在黎昭文身边就座,微微点头,“早前听父亲提起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京师有很多好玩的去处,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林珣皱眉瞪了他一眼,“会试在即,岂是你随意走动的时候。昭文第一次来京,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科考,你自己不上心就罢,莫误了人家的前程。”

    林延纪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黎昭文见气氛渐趋尴尬,遂说道:“延纪兄喜静么?我们可以改日寻一雅静处饮茶静坐,凝神静气,对科考多有益处。”

    林延纪侧首看她,唇角微扬,“香山的景致很好,而且清旷雅静,我们过两日便可去那。”

    林夫人附和道:“这样甚好。你成日就知道待在书房,确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

    “景渊兄,你和我们一起去吗?”黎昭文问,虽然她极不情愿与他接触,但还是要把场面话说得圆满。

    顾景渊摇首,“近来军中事多,一时走不开。”

    一直不发一言的林珣,上下打量林延纪一番,质问他:“你整日待在书房,是真心在为会试做准备?”

    林延纪沉着脸搁箸,淡淡道:“没有,我只是在练画。”

    林珣忍不住嗤笑,面上隐有愠色,“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景渊和昭文年岁都比你小,人家早早就年少有成,而你呢?会试考了两次还不过,你能成什么大事。”

    这次聚会,满桌皆是珍馐,黎昭文却食之无味,心思全在林氏父子的关系上:“这父子二人隔阂不小,林珣似乎很在意林延纪科考之事,但他何至于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斥责儿子?还是说他这人本就如此,喜欢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儿子……”

    出于礼节,黎昭文之后只是默默吃饭,不再多说什么。而顾景渊则不时与林珣谈论朝事,仿佛对这父子两人的争吵司空见惯。

    饭后林珣和顾景渊对弈,黎昭文与林夫人闲谈,林延纪径自回到小院。

    林夫人还在思索前事,面容黯然,“延纪从小就喜欢作画,而且愿意潜心下功夫,他现在画艺纯熟了许多,笔法和赋色都有自己的风格,在我看来,完全能和外面的名家媲美……可他父亲却偏偏不肯让他作画,非要他科考……”

    黎昭文不免好奇,问道:“延纪兄的画作,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过吗?”

    “没有,他父亲不允许。”林夫人闻言一哂,“你想看吗?我让人带你去他书房看看。”

    下人在前引路,黎昭文和裴越在后观察四周。不多时,便到了林延纪所居的小院。

    见黎昭文到来,林延纪颇感意外,听闻黎昭文说明来意后,他赧然一笑,“我这些都是不入流的画作,除我母亲外,无人欣赏。你是第一个主动要看我画作的人。”

    黎昭文不语,只环顾左右。他的书案上摆满了卷轴,书架上亦存放许多,她问道:“这些我都能看吗?”

    林延纪点头道:“当然。”

    他的画作数量很多,黎昭文皆是一一认真欣赏。最为入目的,是一幅秋鹭芙蓉图,以绢本设色,芙蓉素洁,用色柔丽,青绿的枝叶晕染鲜明,秋鹭在粼粼湖面腾飞,更显生动活泼。

    黎昭文道:“这些画作无人能欣赏,实在可惜,延纪兄为何不入画院?想必在那能有许多与你志同道合的人,他们定然会喜欢你的画作。”

    “我父亲是不会允许的。”林延纪伸手抚摸卷轴,语气失落。

    黎昭文明显察觉到,林珣十分看重官位和仕途,他希望这份荣誉可以一直延续。他适才在宴席中恼怒指责儿子,全因林延纪忤逆他的安排。林延纪偏离于他谋划的轨迹,是他无法掌控在手的变数。

    这无疑是一个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绝佳时机,但黎昭文另有一番想法。他们不过是初见的陌生人,谈论太多他的私事,实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显得太过刻意。

    林延纪准备继续练画,黎昭文为不打扰他,起身告辞。

    来时为他们引路的下人已不知去了何处,黎昭文和裴越借机探清府内布局,一路观察下来,发现布局不算复杂。再者沿路询问仆人方位,他们皆是依言回答,黎裴二人很快便知晓了府内各处的具体位置。

    有寒风吹过,裴越不由打了个寒噤,“你回去时要继续坐顾公子的马车么?”

    黎昭文犹豫了一下,说道:“应该吧。”

    “我看他斯文有礼,像是很好相处的样子,”裴越道,“你多与他来往,或许能打探些别的消息,比如……”

    “我不会与他来往。”黎昭文打断他的话。

    裴越微微一愣,沉吟半响才道:“林珣的书房是在西院那边么?”

    “没错,在西院,要我带你们去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黎裴二人倏然一惊,一转身,便见顾景渊和明怀站在他们身后。黎昭文心想,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不知方才的谈话,他们是否都听见了。

    裴越掩饰不住慌乱,心虚地看向黎昭文,后者神情淡定,笑问:“景渊兄要离开了吗?”

    顾景渊默然凝视黎昭文片刻,才开口道:“嗯,我想到要送你归家,所以特意来寻你。”

    黎昭文自觉不必与他过多解释,于是说道:“那现在便走吧。”

    一行人方准备离开林府,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身穿栀子黄竖领对襟长衫的女子从车内走出。黎昭文等人齐齐看向她,但她一双妙目只紧盯着顾景渊,脸上不自觉泛起若有若无的红晕。

    “景渊哥哥,你怎么来了?怎不提前告诉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

    顾景渊面上略无表情,答非所问:“天气冷,你快回屋内吧。”

    林嫣谣不满他的漠然态度,嗔道:“我才刚回来,你就要走了吗?”

    顾景渊侧首看向黎昭文,道:“我要送昭文回家。”

    林嫣谣这才注意到黎昭文的存在,微笑行礼后,喃喃道:“好吧,那你先走吧,我改日再找你。”

    回到车厢,黎昭文沉默地看向窗外,不给顾景渊任何开展话题的机会。她兀自回想林嫣谣的羞怯模样,推想他们二人成婚后,以林珣和顾景渊的利害关系,随时可能提前与淮王一同谋反,届时其间危险恐怕要比前世更难意料。转念一想,黎昭文愈发替皇帝感到不值,同时略有些嫌弃他择婿的眼光。

    顾景渊望着黎昭文的背影,陡生好奇。适才他们的那番言语,他全然听见了,但此人不仅毫无心虚之态,反而坦然与他同乘马车。他不明白她的厌恶来自何处,他们不过是初见的陌生人,为何她不想与他来往?

    黎昭文在窗前浮想连篇,浑然没注意到身后人的注视。她本想一路都面朝窗外,奈何冷风不断灌入车内,吹得她身体不禁战粟,只好乖乖关上车窗。

    甫一转身,便对上顾景渊意味不明的目光,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想与我来往?”

    黎昭文顿时讶然,不想他竟这般直白,“我不过是随口言说,景渊兄不必放在心上,我若是真不想与你来往,又怎么会与你同乘一辆马车?况且我还未正式登门拜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此时换作顾景渊哑口无言了。直接交涉是解决疑惑最好的办法,他隐隐感觉黎昭文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原以为能听到她如实回答,却未料到她会这样自圆自说,如今他的质问反倒成了无端指摘。

    黎昭文不理会他凝滞的表情,继续说道:“明怀喜欢什么?我想送他一份谢礼。”明怀是她的救命恩人,在情理上,她还是应正式道谢的,适才的言辞并不全是谎言。

    顾景渊平生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感到无力,他沉吟了良久,才道:“他喜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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