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剡当即一伸手,接住将要撞上桌角的脑袋,却在一触到的刹那猛然一惊。

    眼前女子的额滚烫如火,萧剡赶紧扶起她来,却见她双目紧闭,鬓间沁出细细一层薄汗,颊边透着不健康的潮红,但唇色却极为苍白。

    萧剡暗呼一声不妙,就想喊随侍的御医进屋里来,却迅速将出口的喊声打住。

    她既不愿明说自己的身份,想来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也必不愿意再让更多其余人等知晓自己的存在。

    虽然御医是他出使时随侍在侧的郎中,但她肯定也是不会安心的。

    萧剡感到十分为难,他不想拂了她的意愿,可她的状况是这样糟糕,不找御医来诊治,他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思来想去,萧剡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他站起身来上前,侧了侧,一手托着桓若埕的脑袋,将她轻轻推到另一边的臂弯里,接着低下身来将她打横抱起。

    那样小小的一个人就这样蜷缩在他怀里,小小的脑袋瓜搁在他胸口,像是隔着衣衫搔上他心头,萧剡觉得他快崩溃了。

    他快步走到榻边,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同时亲自打了水盆和毛巾来,覆上她的额,接着拉下床帘,见床帘结结实实地遮住桓若埕的面容,这才放心地走出屋外喊来御医。

    御医入得门来,欲向萧剡行礼,萧剡坐在榻边,胡乱挥了挥手让他免礼,赶紧上前来。

    御医登阶,跪在萧剡面前,打开医箱,取出脉诊置于榻边,接着抬目看向萧剡。

    萧剡见状,愣了愣后方道:「不是给我诊病。」他手伸进床帘,轻轻地拉出她的手放在脉诊上。

    御医不愧是长年服侍东宫的郎中,一句话也没多问,细细地诊起脉来。

    片刻后,他方向萧剡禀到:「娘子盖因近日心劳神损,思绪紧绷许久,乎得松弛,方生高热,好生将养数日即可。」

    萧剡点了点头,刚要松了口气,却听御医接着又道:「但...」

    萧剡闻言,刚卸下的一口气一瞬间又提到嗓子眼。

    「微臣探脉时发现娘子曾服用羊踯躅等物,羊踯躅味辛性温,能驱风除湿、散瘀,有大毒,却是不知为何而服。」

    「要紧吗?」

    御医摇摇头:「微臣一会儿便开解毒的方子,每日服两帖,三日后便无大碍。」

    萧剡摆摆手,让御医及下人忙去了。

    已届子时,外头静悄悄的,只余夜风吹过屋外树叶沙沙,偶尔噗噗扑上窗纸,夜枭啼于远方,衬得这厢万籁具寂。

    萧剡掀开床帘一角,又担心夜风灌入令她沾上寒气,但他又实在想再看看她的脸。

    思来想去,最后,他钻进了床帘中。

    这张大床是用上好的榆木制的,淡淡的木头幽香,和着隐隐散出的香气,调和成一股和谐又安然自得的气氛。

    萧剡抱膝坐在床尾,下巴搁在膝头上,黑暗中,他只听得到她轻轻的气息,浅浅的像是随时都要停止那般。

    他没意识到自己正屏住气息,只为数一数她的呼吸频率,只为让周围的世界只剩下她而已。

    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荒谬,自己竟会这样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想接近眼前的人,他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也罢,许是我有未了的情缘吧?才会这样违反常理地着迷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就这样默默地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他忽然意识到,黑暗中的气息好似逐渐紊乱起来。

    萧剡当即跳了起来,倾身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触到原先的湿巾子已温,赶紧下床到水盆边换一条新的。

    捧着巾子走来,他微微揭开帘子,就着烛火看去,只见榻上之人脸庞烧得通红,额顶覆上一层薄汗,浑身却正颤抖着。

    而那如花瓣鲜红欲滴的菱唇虽令人非常想一亲芳泽,此刻却正微微启着,模糊溢出呓语:「冷,冷。」

    萧剡赶紧替她拢紧被子,但见她还是不停地颤抖着身躯。秋日里天气虽已转凉,但金陵馆中尚未备下炭火,夜风时有时无地钻进屋中,带来夜里的凉气。

    萧剡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他旋即打住。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自小金尊玉贵的他从来没照顾过人,眼下更是不知当如何是好。

    想了片刻后,萧剡放弃一贯的君子作风,捡回方才的念头。

    他脱下身上的外袍,重新掀开帘子,见桓若埕还在打着冷颤,牙一咬,眼一闭,钻进被窝里。

    真该死,我究竟在做什么?

    心里虽这么想,但萧剡仍旧认命地伸手将桓若埕环进臂弯中,打算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

    温香软玉一入怀,萧剡再度要崩溃了,他强打起精神,秉持柳下惠情操,开始默背前些日子户部交上来的帐本、细数朝廷里的派系、遥想建邺城中的花海。

    花海,花海?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恩,大婚的时候该用哪些花饰?不能太俗艳,她的气质那样温婉端庄,得用大气一些的。杏花?杏花很美,恩,可以,没关系我别去闻就不会起疹子,恩,万一她身上沾了杏花花瓣呢?我碰还是不碰?恩,初春时节,杏花如雨纷纷,落在她的眉梢、发髻、鬓边,该是一副绝美画面。

    (槐安:少年,你是真晕船啊。)

    兵部前些年说要扩增兵制,萧见忍那家伙嚷着要添军备,恩,得再思量。

    四日后的觐见得说什么?再琢磨琢磨。

    想着想着,萧剡忽然觉得有什么香气散到他的鼻间,一回神发现竟是桓若埕脖间的香气,又听怀中人于黑暗间,睡梦中轻轻喟叹一声,像是因不再感到寒冷而满足地轻叹。

    萧剡觉得要疯了,腹中邪火突突窜升,将至脑际,就快要克制不住了。

    该死!

    豫州田赋四百二十万两白银,南衮州田赋三百七十七万两,晋熙郡田赋四百六十五两,雍州丝绢一百万匹,吴兴郡海运税六百三十八万两,商税七百八十九两,常州茶叶七千二百斤,会稽郡盐铁税...

    隔日,萧剡并没有被尖叫声吵醒,相反地,当他睁开眼睛时,正对上的是一双瞪得老大的沉默的双眼。

    桓若埕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萧剡被盯得心里直发虚,竟半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耳际一阵燥热,热气攀升上脸颊,心脏突突直跳,就像幼时偷吃母后藏在妆奁里的糖饴,被父皇逮了个正着那般忐忑不安,又紧张又羞愧。

    好半晌他才挤出一句:「孤会对你负责的。」

    萧剡想扇自己耳光,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嘛!他分明什么都没...呃,谁会相信他一个大男人真的只有抱着她睡着啊喂!他自己也不相信。

    萧剡被盯着看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久到他手臂都麻了,肩膀僵硬到几乎无法移动了,桓若埕才移开目光,坐起身来,不发一语。

    萧剡连忙跟着坐起,想了想觉得自己又和她共盖一被着实不合适,着急忙慌地想出到床外穿上外袍,却在站起的瞬间,后脑勺撞上床梁,撞出好大一声「碰」。

    他却半点痛呼都不敢发出,面不改色地下了床,打理整齐后才又匆匆抛下一句:「你,你好生休养,孤,孤先去忙了。」他甚至没发现自己都还未解释身份就已用上太子的自称。

    桓若埕其实并非故意不说话的,实在是因为惊吓过度了。

    试想,好不容易从高热中恢复,出了一身汗后,醒来就发现一个才认识一日的陌生男子正抱着自己于梦中酣睡,所谓垂死病中惊坐起,真是不醒都醒。

    再到后来,看着萧剡脸颊由白转红,再由红转苍白,支支吾吾,语不成句,她忽然便感到好笑。

    这位堂堂南齐皇太子,真不知该说是不知羞耻还是至情至性。

    接连两天,萧剡都不敢到桓若埕屋里,甚至连屋前的院子,他一步都不敢踏进,一回金陵馆便是一溜眼就扎进自己院落中,仿佛在躲着什么。

    御医倒是来看过两次,换了一帖药,和她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而桓若埕也没怎么在意,她趁着这段无人打扰的时间,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想事情。

    尽管萧剡可爱得不得了,让她隐隐生出一丝想留下的心,但她仍旧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

    于是这两日桓若埕明面上是在发呆,实际上是暗中观察金陵馆中的兵卫交接,来往人等有哪些,并在脑中预排逃跑路径。

    后来,侍女来和她问过一两次有无什么想吃想玩的,桓若埕原先婉拒,想了想后才随意答道:「杏仁饼,归仁铺的杏仁饼。」

    总得说些什么,才能掩人耳目,表现得像是待在这待得怡然自得的样子。

    于是萧剡在得知后,便立即马不停蹄地赶至距金陵馆百八十里远的京城中最出名的归仁铺买饼去了。

    ...

    槐安离开吉庆楼后便一路奔波到了南齐使团住的金陵馆,在门外等了老半天,才有个老仆役慢吞吞地来应门,见是她后也不做任何招呼,随意地将她迎进金陵馆的院子里。

    院子正中央一颗老树,落叶时节,却独自挺着老粗枝,树叶几尽枯黄,却无视金风冷冽,秋雨如石,仍攀着枝丫,依附在养育其一生的根源。

    槐安见院中无人,暗自庆幸了番,她四下张望,忽见老树边坐着个女子,看身影竟与若埕一般无二,她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待走近了,槐安却停了下来,心头乎生一种近乡情怯,犹疑着是否该唤出声来。

    正踌躇着,女子忽然转过身来看向她,槐安一瞧,胸口猛地一沉,肩膀垮了下来。

    不是若埕。

    女子貌似侍女,见来人衣着不凡,像是个贵人,于是站起身来朝她福了福身。槐安面带失望,朝女子点了点头,旋身就要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槐安?」

    槐安连忙转身,只见她千寻万找的若埕竟就站在眼前。

    秋风吹过,掀起她的衣袂一角,卷起落叶翩翩于她周身打转。

    桓若埕正从屋中推门而出,乎见一熟悉身影,那悬在腰际的平家玉印,她看了半辈子,再熟悉不过。

    两个半生至交就这样互相凝视了许久,见对方眼里同样闪过惊喜、疑惑、确认、重逢的喜悦后,方才同时上前,展开双臂相拥。

    良久后,槐安缓缓退开身,朝一旁看去,见方才的侍女已先行告退,她才唤出一声:「若埕。」

    她顿了顿,又张开嘴,余下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两日可好?有没有哪里受伤?是不是吓到了,萧见忍有没有欺负你?有吃好吗?睡得暖和吗?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若埕轻轻地笑了笑,像是理解槐安未出口的问题,启口回道:「我一切安好。」

    槐安垂下眼帘,心中充满自责,她本该更早找到若埕的,不,她本不该让若埕遭人劫持走的,都怪她,行事莽撞,思虑不够周全,总是一个脑冲便行动了,连累若埕担惊受怕。

    若埕不愿再见槐安自责,遂又开口问道:「妳如何知晓我在这的?」

    槐安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正要拉着若埕坐回大树下,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忽地反应过来,急急地道:「若埕,过后我再和你交代,眼下咱们得先离开这。」

    若埕正要点头,却听金陵馆门口处传来一声惊诧:「若...埕?」

    两人寻声望去,只见萧剡呆呆站在院前,手中提着的饼子掉落到地上,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槐安暗道一声不妙,连忙欠了欠身,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绝妙说词:「齐太子,家兄离京前特意交代在下来和殿下告别,言及当时鞠场上之约,必须暂缓。在下初访金陵馆,恰见族妹迷于院中,原是不慎闯入,在下思来想去,为免冲撞殿下,这便将人领回,实在打搅了。」她躬身道。心中暗自庆幸,多亏次兄那时和齐太子设下用餐之约,虽然订的时间是前两日,但既然阿兄奔赴西境,自然应已找人来和齐太子说明过了,尽管如此,她依然可以以此为借口,真是多谢阿兄坚强赌性。

    其实她这一番说词漏洞百出,可眼下时间紧迫,实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说着,槐安拉着若埕的手就要离开。

    「慢着。」

    果不其然,萧剡叫住他们。槐安心如擂鼓,怦怦作响,声音大到就要灌破耳膜。

    萧剡走到他们面前,沉默片刻,再度问道:「汝方才唤她若埕?敢问说的可是北郑殁公主,桓若埕?」

    槐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说笑吧?殁公主都已经落葬,怎可能出现在这?在下方才唤的是『如橙』,如如不动的如,橙黄橘绿时的橙。是在下的族妹,平如橙。」

    萧剡闻言,转向若埕,却不是继续追问,而是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若埕怔愣一瞬,明白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好多了,多谢殿下记挂。」

    槐安吃了一惊,朝若埕道:「怎么了?」方才来不及和若埕确认她的状况,看来这两日她过得也是很不好。思及此,槐安的心细细地揪了一下。

    若埕摇了摇头,答道:「不妨事,过后再和你说。」

    萧剡见若埕身子当是好利索了,这才接续向她问道:「你是平家人?」

    若埕福了福身,没有回答。

    「为何不和孤说明白?」

    「怕给家里人带来不必要的风波。」

    萧剡摇了摇头:「不对。」

    这两日他想了很多,第一,萧见忍那蠢货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敌国境内犯法,那他所劫之人必定大有来头;第二,他当时说了那样一句『要让郑帝知晓,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代表此人是郑帝认识的人,还是一个当被全天下人知晓她遭到劫持后,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人;

    最后,此人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却始终缄口不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

    萧剡第一个想法是谁家的私生女,要嘛是公亲贵族,要嘛就是皇帝本人,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合理,谁没有几个不见于世的丑闻,萧见忍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就只为揭穿这种事,一定有更重大的内幕在其中,但他一时之间仍旧没想明白。

    后来他向萧见忍询问了几次,萧见忍都一脸古怪地看向他,反问:「她没跟你说吗?」

    当然没有,毕竟萧剡压根不敢踏进那屋子附近半步。

    而一切的一切都在方才听见平槐安说出『若埕』两字后,得到解答。

    那时他虽然没怎么将联姻一事放上心,但未婚妻姓啥叫啥还是记得的,名字,就叫桓若埕。

    可桓若埕分明已经死了,为何平槐安会说出这个名字呢?

    还是说——

    萧剡目光转凌厉,尽管眼底仍残存温柔,但他依旧冷静地盯着若埕,问道:「你究竟是谁?孤平生最恨瞒骗,尔等勿再欺瞒于孤。」虽然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猜测,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够亲口承认。

    若埕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片刻后她方才抬眼,迎上萧剡灼灼的目光道:「我姓桓,名若埕,正是几日前刚死的大郑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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