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的师部所在地是一个乡村学校。会议室是一间比较大的校舍,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大会议桌。穿着军装的军官坐在学生的高板凳上显得异常滑稽,如果没有军衔,大概没人能想到他们是一声招呼就会有几百人回应的团级以上军官。只有陆定邦坐在主位一个有靠背的椅子上,才显得有那么点威严。

    他右手边的椅子没人坐,那是留给陆定远的,他迟到了。

    陆定远跟孙希麟吵了一架才来。他不想听那些人吐苦水打官腔,让孙希麟代他去。但这也是孙希麟最不想听的,推三阻四地找了许多借口,最后他严肃地说:“有些时候,不是在其位谋其政,而是想做事就必须做到那个位置上,你想让咱们兄弟在战场上被当个人,有物资有后勤有尊严,就得以最高长官的身份坐在那张桌子上去争,你不争,那兄弟们就只有当炮灰的命。”

    “不就是说漂亮话吗,我去!”陆定远猛一拍桌子,“你不是老说咱们缺医生吗?陆定邦走的时候怕老三打他黑枪,把自己从美国带回来的医生都带上了,我现在就去给咱们争一个医疗队回来。”

    陆定远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却在看向陆定邦时哑然了。他这时候才想起罗参谋长说的话。但那张脸已经不能用“老气横秋”来形容了,而是没有灵魂。他的眼睛像盲人一样空洞,面颊也不似两年前那般圆润,身形更是有些消瘦。

    陆定邦像是没有注意到他惊讶的神色一样,缓缓开口:“今天开会,就一件事,从今天开始,陆定远陆旅长接替我军长一职,我任副军长,协助他加强西岸防线,反攻东岸。”

    会议室里瞬间有了蜜蜂一样的嗡嗡声,有人羡慕陆定远连升两级,也有人认为他丢掉冷口,应该撤职查办。

    “这是我向上边提议的,南京政府体恤我旧伤未愈,已经同意了,这是任命书,”陆定邦翻开面前的文件夹,取出一张委任状向所有人展示,“至于冷口一战,责任并不全在陆旅长一人,主力部队的黄师长已经被撤职,此事到此为止。诸位都是跟着督军打天下的老人了,陆旅长也是督军的儿子,还望诸位像辅佐我们的父亲一样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陆定远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大哥”,陆定邦这才转过脸来看他,说:“你可从来没把我当大哥。”陆定远看他逆着光跨出门槛的背影,像极了他们父亲的最后一个背影。

    在他婚礼上,督军在仪式开始之前特意去了他房间嘱咐他:“成了亲就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离开时,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将军也是迈着略显蹒跚的步子跨过门槛,好像他已经为他的儿子做完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既如释重负又依依不舍。

    会议结束后陆定远想问清楚为什么要他做军长,可是在他闯进陆定邦所在的房间里之后,他又一次被震惊了。果真如他的猜想一样,他的大哥半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杆烟枪,红木的烟杆镶嵌着白铜,烟锅则是紫砂材质的。他隔着烟雾审视他的大哥,觉得心中的疑惑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了。

    陆定邦一直到吸完那一锅大烟,才慵懒地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吹灭烟灯,“我知道你军中的规矩,抽大烟者,斩。但我不是你的兵,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陆定远的眼神已经由震惊变成了鄙夷。

    “我和你一样,从来没想过穿上这身皮,我们兄弟几个,只有老三惦记着父亲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我在美国学医,可是我妈以死相逼,让我去念军校,我能怎么办?你以为你母亲在美国的那点手段我不知道?你能娶上罗夕宸这么能干的老婆,该感谢我。陆家的女人,野心、谋略一点都不输老三,只可惜她们生错了性别,或者说生错了时代。”陆定邦抽足了大烟,说话的气息也不像刚才在会议室里那样细若游丝。

    “你不要小瞧了老三,我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可他惯会搞偷袭,捏着我一家老小的命门,我防不胜防。他四只眼睛盯着我也盯着你,若是没有这东西止疼,我恐怕真的就死在他手里了。”在茅草棚一样的指挥室里,美国医生抠下一小块漆黑油亮的鸦片塞进他的嘴里之前,手术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陆定邦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想象着陆定轩被自己一枪击中脑门时的表情,才吞下了那一小块鸦片。

    陆定远现在才知道,他的一场婚礼,背后藏着多少看不见的腥风血雨。陆定邦现在把军长之位让给他,无疑是把他推到了陆定轩的枪口下。

    陆定远其实没打过多少胜仗,整个长城抗战也没有多少胜仗,但是他疯子一样的打仗方式却闻名整个防线。战况最危急的时候,阵地上时常会出现一个少将军衔的机枪手。那是陆定远扒开已经倒在沙袋上不喘气的机枪手,接手了阵地上为数不多的重武器马克沁。

    就算是刚来几天的新兵也知道,操纵这个一分钟可以发射600发子弹的自动武器的机枪手最容易丧命,但是陆定远却被这挺马克沁救了一命。大哥和五弟在河北顺利会师让陆定轩大为光火,正如没有人看见他的愤怒一样,没人知道他收买了指挥部的一个通讯兵。那个通讯兵在奉命去支援第三防线之前,用一面小镜子将指挥部的位置告诉了日军。

    数枚105毫米的榴弹炮落在陆定远的指挥部,但它炸掉的只是几张总指挥部送来的简易到根本不能称之为军事地图的鬼画符。五分钟前,陆定远的两道防线接连被突破,第三道防线也危在旦夕。他先是命令他的警卫排和通讯班前去支援第三防线,随后又让指挥部全体军官也去。

    高志成从后面死命抱住陆定远,他觉得他的长官已经幸运太多次了。军绿色敞篷车飞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高志成一边捂着被陆定远的胳膊肘狠狠撞击了两下的肋骨,一边喊叫着追着越开越快的汽车。但是陆定远的脑子里只有他的第三防线,以及第三防线上最重要的那个机枪阵地。

    突如其来的炮弹落在陆定远的敞篷车飞驰的那条土路上,逼停了他的座驾,也让高志成闭了嘴。车上的两人身上都扎了不少弹片,司机在车前的炮弹爆炸瞬间就成了尸体,副驾上的陆定远一口鲜血喷在挡风玻璃上,晕死过去。高志成停下脚步愣了一下就赶紧跑过去,他先用一根手指在陆定远的鼻子下探到了微弱的鼻息,才去把司机抬到路边,对着那具尸体说:“对不住了兄弟”,然后就赶紧跳上驾驶位,调转车头往野战医院奔去。

    陆定邦自从卸任军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使是在最高长官命若悬丝的时候也依然不见人影。罗参谋长不得不出面主持大局,稳定军心,带领全军按照总指挥部的命令有序撤退。只有高志成一个人在一辆运输车上守着他高烧不退的长官。

    到达临时驻扎的县城第三天,陆定远终于醒了,但是美国医生摇晃着他那颗金发稀疏的硕大头颅遗憾地告诉他由于野战医院条件有限,不能确保他体内的弹片已经全部取出,并建议他转去北京的医院,做全面的检查。可他拒绝了。

    美国医生曾经是陆定邦在哈佛大学的同学,他们约定在上海合伙开一家医院,但没想到开的是一家颠沛流离还炮火连天的野战医院。陆定远不遵医嘱让这个有些死板的美国佬不得不改变策略,他一天两次地去烦陆定邦,希望他作为大哥能去劝劝他的弟弟。尽管陆定邦解释过很多次他们陆家各房之间其实一点都不亲近,这个美国佬依旧不理解中国大家族之间的复杂关系。

    陆定邦去病房里看望他这个第三次见面的五弟,却听见他在窗前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唱的是《苏三起解》。在丹城山的特训班,他教过沈初霁这出戏。

    “你就别折腾你的肺了,克里斯蒂安从上面取出过两枚弹片,他说幸好不深,否则你现在的肺就是一个风箱。”陆定邦等他唱完了说。

    “他是个好医生,替我谢谢他。”陆定远一脸诞笑地说。

    “那你就应该听从他的建议,离开这里,去条件更好的医院。这场仗快打完了或者说已经打完了,只是上边在商量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你留在这完全没有意义,还要浪费两个护士轮流来照顾你。”

    “你不用急着赶我,罗夕宸应该今天就到,她会照顾我的。”

    “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体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我没忘,我只是不想把我的部下交给任何我不信任或者不信任我的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他们谁都心知肚明,尽管他们嘴上都说不在乎这身军装上的将星,可是谁也看不透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病房里安静地能听见各自的心跳,他们仿佛在比赛谁的心脏先爆掉。

    罗夕宸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打破了沉默。

    “说曹操曹操到,没想到弟妹这么快就来了。”陆定邦笑脸迎着,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罗夕宸在陆定邦离开之前一直都保持着谨慎,直到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才关切地问陆定远:“电话里不方便说,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照你说的,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他们说只要你过去,马上就安排检查。”

    陆定远却答非所问:“东西呢?置办的怎么样了?”

    “你说的,不要带太多,早就置办好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都这个时候了,还成得了什么气候,你一拖再拖到底是想干什么?我也好有个准备。”陆定远受伤的消息传到并州城,罗夕宸心里的石头就没落下来过,她只能照着他的吩咐把事情一件件办好。

    野战医院占用的仍旧是一间已经没有学生的乡村小学。家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上学?操场上现在七零八落坐着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纱布缠身的伤兵。难得的好天气,能走的都出来晒太阳了。陆定远在这间正对着操场的病房里待了半个多月,终于决定出去走走。

    操场上的伤兵见他们的军长走过来,纷纷起身敬礼。罗夕宸搀扶着陆定远,目之所及全都是满身硝烟和血污的伤兵,不由得鼻子一酸。

    “他们身上穿的军装、头上缠的纱布、肩上扛的武器,还有这间医院的医疗物资,都有你的资助,可以说他们的命是你捡回来的。”陆定邦低声宽慰罗夕宸。

    其实这些伤兵算是幸运的,他们还能坚持到战友把他们送到野战医院。还有更多的士兵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倒在了阵地上,更不消说非战斗减员造成的损失。在伤口未愈不能下床的那些日子里,陆定远每天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伤兵。护士们以为他老盯着窗外是想去外面走走。实际上,他耳朵里全都是那些在阵地上捂着自己喷涌鲜血的伤口却没人来为他们止血的伤兵的嚎叫。

    突然有两个轻伤的士兵抬着一架钢琴从他眼前走过。他拦住那两人,问:“好好的搬人家学校的钢琴干什么?弄坏了,以后学生回来拿什么上音乐课?”

    其中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下士解释:“护士说这钢琴太占地方了,让我们把它搬出来,好腾出地方来再放一张病床。可是总共就这么几间屋子,我们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

    “就放这吧,等会我把它搬到我的病房。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大的房间,你跟护士说,还有什么杂物的话就搬到我的病房里吧。”

    两个伤兵有些不知所措,一军之长住在杂物间,这成何体统?陆定远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找个地方坐,本军长今天请你们看一场露天音乐会。”操场上所有伤兵一时间都讶然了。

    他像一个主持人一样用浑厚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说:“一个个这都什么表情,这在上海可流行了,夏天下午凉快了,工部局的管弦乐队在公园里免费演奏,想要个座还得花两角钱呢。但是今天因为临时准备的仓促,加上条件有限,就只有钢琴独奏。不过诸位放心,我为大家请来了特邀嘉宾——罗夕宸罗小姐,大家掌声欢迎。”

    操场上瞬间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罗夕宸窘迫地扯了扯陆定远的衣角,说:“你瞎起哄什么呀,我哪有这本事?”

    “姐姐,这你可蒙不了我,罗翰宸小时候就说了,你弹钢琴那就是仙女下凡。”

    “你都说了那是小时候,我已经很久没练了。”

    “怕什么,你别看操场上这么多人,都是些扛锄头抡大锤的,听不出错来,你就弹个响。背井离乡还挂了彩,一个个都黑个脸,像谁欠了他们二百吊一样,你就当鼓舞士气了。”陆定远一边说一边轻推着罗夕宸。

    罗夕宸半推半就着做到了钢琴前,打开琴键上的盖板,问弹什么。陆定远看到琴键上有一本乐谱,翻了几页就放在谱架上。乐谱上是一首李叔同的《祖国歌》。

    象牙般光洁的手指碰上琴键,整个人也逐渐从容起来,嘴角和眼角泛起比阳光还要明媚的笑容。她坐在树荫下,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好像她原本就是天上的神女。

    陆定远为了缓解罗夕宸的紧张,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就跟着旋律放声唱。人群中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不错啊,都会唱。”他是对身边一个上等兵说的。

    “军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小时候上过学堂的那群孩子都是哼着这歌蹦着回家的,听都听会了。”

    “上下五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身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钢琴独奏很快变成了大合唱,传到野战医院的每一间病房、每一个伤兵耳朵里。虚弱的伤兵断断续续地跟着轻唱,混浊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清亮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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