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协定》签订的那一天,克里斯蒂安终于送走了他最叛逆的患者。陆定远和罗夕宸将会驱车前往最近的机场,然后乘专机去北平。

    高志成把两个皮箱放在一辆军绿色敞篷车的副驾上,陆定远和罗夕宸则坐在后座。中日双方已经停火,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到达机场之后,早已等候多时的地勤跑过来,朝陆定远敬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把他们的行李拿走了。高志成则拿着一个文件袋从车上下来,交给陆定远,说:“军长,这是您和太太的护照还有船票。”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说着,陆定远接过罗夕宸从包里拿出来的一个文件袋,递给高志成,“这是你的入学材料,还有护照、船票。”

    高志成一脸疑惑,打开那个文件袋查看里面的材料,“您要我去麻省理工学数学?”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本来就是并州大学数学系陈教授的得意门生,在欧洲空军学校学习期间,无线电通讯的成绩要好于飞行成绩。”

    “可是我退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此生航空报国,再不做书生。”

    “你一直在报效国家,现在是,去美国留学也是。我要你继续学习数学和无线电,最重要的是学习密码编译。这是春望计划最关键的环节。隐蔽战线泄密是大忌,所以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密码本,也需要有人不断加固我们的密码,还要防止别人破译我们的密码。更重要的,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在计划启动的同时就要忘记自己,成为别人,可是他们不应该被遗忘。你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用密码隐藏起来,等到海晏河清、家国安定的时候再把名字还给他们。”

    高志成突然觉得重任在肩,他右脚往左脚上一靠,右手迅速而有力地从下往上滑至太阳穴的位置,郑重地向陆定远敬礼,“属下必不负军长之重望,保证完成任务。”

    陆定远虽然带着墨镜,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很高兴。他笑着把高志成绷直的右臂放下来,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好,但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你需要团队。我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就是要你全权负责,旁的我不干涉,我只希望这个团队里的所有人都是中国人。”高志成又想敬礼,被陆定远拦住了,“你呀哪都好,就是绷得太紧了,官职上我比你大,年龄上,我可得叫你一声哥哥,今日一别,珍重万千,我在大洋彼岸祝你一切顺遂。”

    陆定远作为长官,很少向部下敬礼,他本想以军礼的方式同高志成告别,又想起自己刚刚说高志成绷得太紧,就改成了拥抱。他拍着高志成的后背,说了句“珍重”,就松开手臂,挥挥右手示意他上车离开。高志成的船票是半个月后从天津港出发,他为他留了足够的时间回家看望亲人。

    罗夕宸站在陆定远身边一句话都没说,她知道他一直站在原地是在与他的战友告别。或许高志成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也和春望计划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都将被封存在历史的尘埃里,等待未来的某一个解密人解开锁住他们的密码,让他们褪色的名字重新被世人看见。

    “唉哎,”一声吆喝打断了陆定远的告别,“告别不是悼念,别杵在那了,回头看看故人吧?”

    是罗翰宸。他穿着一身飞行夹克,戴着内侧加绒的皮帽,如果他没有把护目镜撩在额头上,罗夕宸几乎要认不出她的弟弟。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仍然小跑过去,托起弟弟的脸颊左右端详,哽咽着:“瘦了,也壮实了。”

    “那当然,我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不过姐,你去了巴黎可要把陆定远看紧了,那里的风醉人得很,小心他被吹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忘了自己家在哪。”罗翰宸话是对他姐姐说的,眼睛盯着的却是陆定远,那眼神像是在警告他管好自己,不准被塞纳河畔的金发女郎迷了心窍。

    陆定远当然听懂了罗翰宸的言外之意,摘下墨镜,作势要给他一拳,嘴上也不饶人:“揶揄长官,回去关你一天禁闭。”

    “我这话说的是姐夫,不是长官。”罗翰宸先是回一句嘴,转头就对姐姐撒娇,“姐,你看他。”

    罗夕宸看戏一样笑着说:“你们两个,都结婚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罗翰宸在巴黎的第二年春天就和一个法国女孩结婚了,但家里一直到冬天才收到他寄来的信,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张他们穿着西服和婚纱在教堂举行婚礼的照片。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还有你刚刚说的,什么巴黎,我和长风是要去北平。”私下里,罗夕宸一直叫的是陆定远的表字。

    “去北平干什么,巴黎的房子我都给你们找好了,还特意找了一个老乡照顾你们的饮食起居。”

    罗翰宸一番话让他的姐姐更加云里雾里,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在一旁故作神秘地发笑。罗夕宸抬手朝弟弟的胳膊打过去,“你们神神秘秘地瞒着我做了什么?”

    “姐,你也太偏心了,是他不让我说的,他使唤我这个小舅子跟使唤家里的下人一样,三年不来信,一来信就是让我干这个干那个,我在军校哪里有闲工夫,你们到了巴黎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翻译、女使,都是我太太找的,忙活了三个月呢。我还想着让你亲眼看看自家的弟媳,没想到你前脚刚走我们就到家了,都怪他。”罗翰宸委屈地向姐姐“控诉”他姐夫的“恶行”。

    陆定远这个时候才向罗夕宸解释:“我们不去北平,从这里飞上海,然后去巴黎。陆定轩盯我盯的紧,所以没告诉你。联系协和医院就是个障眼法,让你在上海置办行李也是为了能尽快离开,至于拖到现在,是为了等翰宸回来接手我那一个旅,孙希麟一个人顶不住,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所以走之前,我让岳父去当师长,把我的兵编进他的师,翰宸做旅长,替我守住那些精锐,孙希麟在参谋部也帮衬着,我这才能放心离开。”

    其实,陆定远在得知母亲曾被扣留在督军府之后就在筹划着离开了。只是事情变化地太快,让他来不及细细谋划。江涛派人去香港接陆定轩的妻子和儿子时,还带着一封陆定远寄给罗翰宸的信。那封信从香港寄出,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送到巴黎时,罗翰宸刚刚结婚。

    躺在病床上的半个多月,陆定远一直在想落在指挥部的榴弹炮。他花了三个晚上,才从指挥部所有人的档案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通讯班里有一名士兵是陆定轩母亲的同乡,陆定远曾发现从他口袋里掉出过一面很小的圆形镜子,当时他向陆定远解释的是,当兵前他在一家货连行开卡车,没事的时候喜欢照后视镜,习惯了。现在想来,是陆定远自己太相信自己的兵了。

    高志成在陆定远苏醒之后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秘密处决那个泄密的通讯兵。回到并州城,他替陆定远准备出国事宜,还选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潜入省政府大楼里的省长办公室,把那面被子弹击穿了的小镜子放在陆定轩的办公桌上。

    飞机启动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机场和头顶的天一样空阔而辽远,迅疾的风呼啸着将罗夕宸身上那件西装领子黑呢风衣吹成了斗篷。罗翰宸在舱门回身瞪了陆定远一眼,陆定远才反应过来,帮他姐姐扣好风衣上的扣子,还把腰带系成蝴蝶结的样子。他们之间很少离得这样近,罗夕宸一时竟有些羞涩。

    罗翰宸并没有坐到驾驶室,而是在姐姐和陆定远并排坐下后把陆定远赶到了对面,自己坐在姐姐身边。

    罗夕宸故作嫌弃地说:“你不去驾驶室,坐在这里干什么?”

    “都怪他,我们一家人连坐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要不是能来看姐姐,我才不巴巴地给他送飞机过来呢。姐姐你是不知道,为了要一架飞机,我嘴皮子都磨破了,还是以前航空办的老主任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了我这架运输机。这军队如今叫陆定轩管着,都成了守财奴了,他要是知道保存实力,就不该把两万人派出去剿匪,打日本人那是天经地义,上赶着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就是蠢货!现在咱们手里这点人,说是一个军,撑死了不过一个整编师。现在仗打完了,要回去修整,补充兵员,少不了看别人的脸色。这也就是看在姐姐你的面子上,我认他陆定远是我姐夫,否则这收拾烂摊子的事,我可不干。”

    飞机在罗翰宸的抱怨声中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在加速中升空。陆定远突然觉得颅内一阵刺痛,但不忍打断他们姐弟俩叙旧,悄悄忍了下来,忍痛皱眉的样子在当下的情景里,也更像是不满罗翰宸说他坏话。在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开始平飞之后,陆定远脑袋里的痛感也随之消失了。他将自己腰间一支柯尔特砸向罗翰宸,说:“一天天的就你话多,回来就让你当旅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可是从营长干起来的。”

    那是一支被保养的很好的柯尔特M1903,枪身枪管里没有一丝灰尘,看得出来陆定远很喜欢这支配枪。罗翰宸左右翻看着,又握在手里做出射击的样子试试手感,“就这么送给我了?想堵我的嘴这可是不够的。”

    “我堵你的嘴做什么,你就是说破天去,我也是你姐夫。我走了,我的兵认枪不认人,没有这支柯尔特,你要是没本事,就算是我亲爹也照样不服你。”

    “那这枪我不能要,不然对不起我在外边这三年。我不信没有这把枪,我降不了你的兵。”巴黎三年,罗翰宸身上的少年意气一点都没有少,反而更加自信张扬。他一直在等待着毕业回国的时刻,等待着投身战场,马革裹尸的时刻。

    乘坐轮船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的时候,他牵着他的法国妻子踏在中国的国土上,突然用法语吟诵了一句魏尔伦的《三年以后》,“玫瑰颤动,恍若昔日,恍若昔日,骄傲的百合随风摇曳,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故知。”他的法国妻子用地中海一样湛蓝的眼睛看着他的丈夫,用还不熟练的汉语问:“这里有你的旧情人吗?”

    罗翰宸没有反驳,而是温柔地帮她整理帽檐上的薄纱,回答道:“你会喜欢她的。”妻子的眼睛立刻变得忧郁,她改用法语说:“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自己丈夫的情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可以阻止自己的丈夫有情人。”

    “那如果这个情人是我的祖国呢?”罗翰宸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换成了汉语,他知道妻子特蕾西娅可以听懂,也希望她从今以后更多地使用汉语和他交流。

    陆定远坚持要把这支柯尔特送给罗翰宸,他说:“拿着它,就算你被老三追到天涯海角,我的人也会在天涯海角救你。”

    飞机即将到达龙华机场时驾驶室里的飞行员提示说马上就到了。陆定远知道这意思是飞机要开始下降了。为了掩饰颅内的疼痛,他提前走到驾驶室,对副驾驶的飞行员说:“我想试试。”还没等飞行员开口,罗翰宸就说道:“你就让他试试吧,我看他早就手痒了,你来的晚不知道,咱们陆军长的飞行技术,当一个分队长绰绰有余。”

    在机场接他们的仍旧是上次带沈初霁来的那个司机,他躬着身子叫了声“五少爷”。许久没人这么叫了,陆定远也恍惚了一下。那司机接着说:“太太已经打好招呼了,您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就可以登船。”

    陆定远摘下墨镜别在西装领子上,说:“看来我这几年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我妈的眼睛。”

    “督军在的时候,虎毒不食子。现在并州城换了当家人,太太不得不防。”司机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走了,你多防着点我那两个哥哥,别看他们一个病怏怏一个文邹邹的,就掉以轻心。把我的兵折腾光了,回来拿你是问。”陆定远先是嘱咐罗翰宸,随后互送着罗夕宸上车。

    罗夕宸三年没见弟弟,匆匆团聚了几个小时就又要分别,她坐在车里摇下车窗,噙着泪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事多和爹还有孙参谋长商量。爹年纪大了,你不要老是惹他生气;记得先去祠堂给娘上柱香,告诉她你回来了;还有,你那个太太,我没见过,但是她跟着你到这异国他乡来,会想家的,要好好待人家,不能在家住就隔三差五地回去一趟,再不济也打个电话,叫人家心安......”

    罗翰宸一路上撒娇卖乖,与姐姐嘻嘻笑笑,就是不想让姐姐落泪,现下看见姐姐脸上的泪珠,自己也忍不住了,就赶紧催促道:“知道了,我都记住了,快走吧,还要坐船呢。海上风大,记得多穿点。”他拍了拍前车窗,司机就拧动钥匙,一脚油门离开了。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从仍旧可以闻到硝烟味的冀东到惠风和畅的上海,气温在升高,空气在变得潮湿,树木在变得繁盛,罗夕宸也在离并州城越来越远。她越来越留恋群山环绕的并州城,越来越留恋此时正满城飘香的槐花。可是她坐在这辆疾驰的别克里,只能看见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和没有一丝表情的陆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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