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气息瞬动,一场妖风吹过,薄慈的白衣随风而动,他轻抬手遮挡灰尘,顺便去拉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少女,然而晚了一步,他只触碰到一缕青丝。

    一缕青丝从他指尖滑过,冰凉得像是一匹丝绸。

    记忆仿佛一瞬间回潮,少女面容与记忆中几乎重叠,仿佛又是贵坐高台上,他紧紧拉住记忆中那人的衣角,稚嫩的手指却显得无力。

    衣角被扯开,连一丝衣服上的灰尘也没有留下,丝绸断裂的声音,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阳光散落,像是散落的萤火,只是显得格外寒凉,只去照亮对面的场景。

    黑衣少年面容妖孽,动作轻柔地将少女揽在怀中,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毫不留情的冷漠疏离。

    两种毫不相关的情绪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只是针对不同的人而已。

    薄慈顿了顿:“我来带她走,她病了。”

    藤魉指尖微微收紧,嘴角笑容嘲讽:“你以什么身份带走她?”

    “好友的身份。”薄慈慢条斯理地回答:“薄某视为好友的人并不多,葵儿算是其中之一。”

    “好友?”藤魉觉得这个词好笑:“她稀罕做你这其中之一?你现在叫她,你看她肯跟你走吗?”

    薄慈看着躺在藤魉怀中闭着双目明显晕过去的桑葵,言语若有所指:“那藤道友难道是以哥哥的身份这么对待葵儿吗?薄某也是有妹妹的人,兄妹之情,并不如此。”

    “那又如何。”那张邪气的面上唇角勾起:“我待她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待你的妹妹清白,就不许别人别有用心。”

    ……

    污言碎语,罔顾人伦。

    薄慈语气加重,手中灵气微凝:“薄某方才来到这里时,是追随一道魔气而来,不知藤道友有没有发现呢?”

    “还是已经身在魔气之中,已经无所知晓了呢?”

    “呵。”黑衣少年只是轻笑,所有的笑意只是停留在那弯弯的眼角,更深处的瞳孔则不带一点笑意。

    “……”

    随着少年一声笑止,薄慈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手中刚刚凝结的魔气已然消失。

    挑衅。

    而他面对这个少年的挑衅,再度重现了童年的无力。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向平静如玉的手上青筋突出,指尖不过稍微用力,尖锐的痕迹便残留在掌心留做耻辱的证据。

    藤魉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起,复杂的丝带缠绕住了他的指尖,他顿了顿,没有理会,直接从薄慈身边擦身而过,不大而清晰的声音传入薄慈的耳中:

    “你们云隐宗有魔气出现,人员不利到了要少宗主亲自出手也就算了,这般丢人还来我们两个新入门的弟子这里兴师问罪。”

    “少宗主这个位置难坐,你不要连人也做不成了。”

    威胁。

    薄慈深呼吸一口气。

    “藤道友此言无礼。”

    “问心。”

    伴随着风声剑响,一道寒光挡在藤魉面前,这回不是简单一击便可以摧毁的灵气,而是这位传闻中云隐宗少宗主平日不出剑,一剑斩百妖的灵剑问心。

    藤魉侧过身去,本遮盖住桑葵的布被灵气震开,露出一张苍白清冷的小脸,眉间微皱,仿佛梦中仍在忧虑。

    薄慈的身影微微一震,他几乎要走上前去,只是却被自己召唤出来的问心拦住。

    “问心?”藤魉重复这个剑名,突然笑出声来。

    “薄慈,你是问心无愧,还是问心有愧呢?”

    薄慈顿了一会,拂袖作礼道:“魔皇大人,你我本该殊途同归,何必闹到如今境界。”

    “魔皇?那是谁?”

    藤魉转身继续往远处走,只留下一句话。

    “你记住,我要是魔皇,你活不了。”

    是吗?

    薄慈抚摸着问心,突然对着空气问了一声。

    “是吗?”

    没人回答他。

    *

    再度回到徒弟死的那天。

    桑葵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她推开寒冷的门窗,连一点烛火都没有带,一身单衣在茫茫荒原上寻找,四处传来寒风呼啸,将中间的她包裹,雪花如同柳絮一般,试图堵住她的口鼻。

    她必须在他身死前找到他。

    去呼唤他,只要他发出一点点声音,她都可以救他。

    她是最有天赋的神女,年纪轻轻便受礼绛宫,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该将她的徒弟杀死在风雪中,连尸骨都血肉模糊,难辨真容。

    去叫他的名字。

    桑葵顿住了。

    她的徒弟没有名字。

    等到他死后她才发现,她甚至没有给这个徒弟取一个名字。

    绛宫里随着她叫这个徒弟山鬼,他们那里的人都管山里捡来的孩子叫山鬼,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种称呼侮辱、不堪且轻蔑。

    后来这成了她的心鬼。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桑葵有时候也觉得奇怪,那又怎么样呢?她曾经也没有名字,神女本就不该有任何牵挂,连一点世俗都不该沾染。

    等到十八岁后受礼,她的徒弟会得到一个封号,这个封号会伴随着他一生,从此无论是“绛宫神女的徒弟”还是“山鬼”这样的称号都会离他而去。

    “对不起。”

    桑葵突然想到,那天她徒弟上山,应该是想要去雪洞中修炼,不在受礼上丢她的面,他每次修炼得都很刻苦,明明怕冷,却还去了最寒冷雪洞,每次在下山的时候,还会为她带下来最高雪顶上的梅花。

    她不喜欢梅花,一次未收下。

    她现在想收下了,拒绝别人不会愧疚,可是辜负会。

    等不及她想更多,最后的寒风卷住她的脖子,仿佛要将她扼杀。

    一股子疼痛席卷了桑葵,她感觉自己是被一条细小的藤条缠绕了起来,反复被丢进水里,浑身难受,而又无法发声。

    她听得清旁人的言语,却无法思考更多。

    直到悠悠转醒,她才开始思考薄慈那句“魔皇大人”的意义。

    魔皇大人?

    桑葵几乎要将嘴角咬破,然而舌尖漫延出血腥味的时候,痛的却不是她。

    木窗户嘎吱作响,窗外竹叶涌动如同一片深绿海,新换的白纱布帘上没有带血,只是这个颜色实在危险,一切安静祥和,只是少了个人。

    “藤魉。”她喃喃出声。

    “叫我?”

    “我又咬到你了?”

    “怎么。”藤魉顿了顿:“你要向我道歉吗?”

    “我要的也不多,你跪下就好。”

    “……”,桑葵默默撇过了头:“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看来就不应该让你欠下第一次的债。”藤魉叹息道:“桑葵,有没有人说过你根本不像个神女?”

    她确实不像问星阁一心培养神女,生性散漫,自由爱笑,只是被拘束在神女这个框子里久了,整个人有时候倒也像模像样。

    当初为了符合这个身份,她吃了不少苦头,问星阁也不好受,整个宗门竭力培养了个冥顽不灵的神女。

    他难得问句中带点疑惑的语气。

    是啊。

    她前世千方百计地想杀了藤魉,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徒弟报仇。

    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般,顿了顿。

    有没有可能有人杀了她的徒弟嫁祸藤魉,只为了借刀杀人。

    不。桑葵摇了摇头,那时候的她还蠢得很,根本不知道什么爱与恨,她对待她那个捡来的徒弟,就像是问星阁对她。

    不知道真相的估计会把她和她徒弟当仇人。

    她浑浑噩噩地活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也浑浑噩噩,方才还被薄慈用不知名的术法放倒。

    “很丢神女的脸吧。”桑葵将手背在头上,好让自己舒服点:“对你们魔修倒是件好事。”

    “以往的神女可做不到单手剿灭魔修千百,我想那些与你对立的魔修不认为这是好事。”藤魉冷冷道。

    “前世造孽今生总是要还的。”桑葵看着自己瘦弱的手,前世的天赋有多逆天,今生的便有多残缺,不仅根骨次于常人,还绑定了似乎是魔物的花藤。

    “这远远不够。”

    她也知道这远远不够,只是她从不去想,越想只会越跌进深渊。

    “我总不能去建寺庙,烧香纸,虽然那些前世做起来很简单,”桑葵想起从前一位战神广建庙宇,庙宇中的装饰构造却是魔修传统的样式,便觉得好笑:“那些只能安慰活人。”

    “你做什么都安慰不了死人了。”“我可以。”

    桑葵坚定道:“我要去浮生幻境。”

    “现在就去?”藤魉难得挑起了眉头:“陪葬这种法子我想他们倒是开心,可惜只能用一次。”

    “那便讨那些亡灵一个开心呗。”桑葵迅速起身,准备去换套干净简洁的衣服,身上的衣服是她平日里喜欢的样式,只是太花了,她在几乎是衣箱底部找到的,可能这个屋子的前主人和她的喜好并不相似。

    却是有人拉住她的手,目光冷冽:“你现在要去,我只能给你收尸。”

    “有人收尸也算不错。”桑葵点头,甚至笑了一下:“我现在就要去。”

    一切都该尽快解决了。

    她之前一直不愿意去看,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地方。

    问星阁就在浮生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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