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亮。

    沈枝意被一阵锣鼓敲响的声音震醒。

    她缓缓睁开眼,周围依旧一片黑暗,没有风声,亦没有响动,唯有缠绕她的锁链冰冷刺骨。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闭上眼,静静地等着。

    漆黑的暗室里带着潮湿的气息,沈枝意囿于其间,双手双腿被沉重的锁链困住,只一身单薄的外衫,带着血迹斑斑的味道。

    沉于黑暗的双眼干涩难忍,许是被囚在这里太久,沈枝意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滋味,闭上又睁开,白天或黑夜,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她张了张干涸到几乎要裂开的唇,想用舌头去湿润一下,吞了吞口水,只有喉咙间隐隐泛起的腥甜。

    想她堂堂当朝公主,如今却被囚禁于自己的公主府里,真是可笑至极。

    紧接着,又是一阵锣鼓喧天,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不知从哪飘过来的,穿透了公主府暗室里坚硬的墙壁,钻进了沈枝意的耳朵里。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没听错。

    可是……

    公主府里怎么会有锣鼓的声音呢?

    许久未曾听见如此强烈欢欣的响动,使得沈枝意沉寂已久的心不免躁动起来,来不及多想,她拼命地想要去靠近那响动,仿佛那声音能让她重新鲜活起来。

    沈枝意咬着牙,忽而觉得眼前一亮。

    有人来了。

    她顺着门外隐约透进的光线看去,刺眼的光线照着一双墨色短靴款款而来,其上以金线刺绣,镶嵌着豆大的红宝石珠子,金雕玉琢,足可见其主人尊贵的身份。

    那双金线刺绣的足靴停在她面前,红袍加身的男人俯下身,戏谑的语气唤她一句:

    “公主,可还安好。”

    熟悉的声音入耳,使得沈枝意不禁身形一滞。

    她顺着那双金贵的靴子往上看,明艳的红袍,清秀的面容,眼前人是她日日夜夜,哪怕是睡梦中都想将其诛杀的人。

    是她的驸马。

    沈枝意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父皇偏宠,连兄弟姐妹都对她格外友善,偏生她给自己寻的那个驸马,是个窝囊废,攀高枝的凤凰男。

    十七岁生辰那日,父皇为她择婿,一众的高门贵族,青年才俊,她偏偏看上了那个刚刚中了探花的寒门书生林谢。

    本以为驸马性子温柔,为人和善,是个能与她安稳度日,相敬如宾的良人。不成想,竟是给自己招了个白眼狼。

    婚后不久,驸马就背叛了她。

    驸马爱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舞姬,他想给心上人一个名分,又不舍驸马的身份给他带来的荣华富贵,于是驸马联合了三皇子一起陷害她。

    谋权篡位历来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即便受宠如沈枝意也是一样。她被自己的枕边人和对她最为和善的三皇兄联手告到父皇面前,说她和六皇子谋权篡位,其心可诛。

    父皇盛怒之下,将沈枝意囚禁于公主府,而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六皇子沈明熙,则被下了大狱。

    再之后,父皇病重离世,三皇子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沈明熙。

    驸马因扶持有功,被奉为丞相,而沈枝意的这条小命,就留在了已经是丞相的驸马手中,任由他搓圆捏扁,也无人在乎。

    曾经辉煌的公主府一朝变成了丞相府,而这府宅的主人,也从沈枝意变成了林谢。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沈枝意便在这府上的一间暗室中被锁链关了整整一个月。驸马不杀她,也不打她,只是在漆黑的角落里关着她,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慢慢的折磨。

    回想起这段时日,每每午夜梦回,沈枝意都恨不能亲手杀了他,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白眼狼。

    可如今这人就在她眼前,她却只能咬着牙,将干涸的唇瓣再次咬破,含恨饮下这腥甜的血水。

    “狗东西,还知道来看你祖宗?”嘶哑的声音响起,仿佛七旬老者在说话。

    闻声,两人都愣怔了一下。

    沈枝意和驸马成婚还不到一年,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华的好时候。

    可眼前人匍匐在地上,未曾打理的墨发随意披散着,隐约带着一丝腥臭的味道。原本合身的衣衫此刻也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昏暗光线下,她伸出的一双手都枯瘦苍白得不成人样。

    “公主何必这么大的怒气,瞧瞧,嗓子都坏了。”

    林谢蹲下身来,沈枝意这才看见他身上穿的大红长袍,其上以金丝线刺绣着喜庆的图案,墨色的腰带上镶着珍珠玉石,将他挺括的身段衬得愈发拔尖。

    不是官服,沈枝意想。

    思及此,林谢开口,似是在为她的疑惑解答:“公主,臣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公主。”

    沈枝意掀起眼皮。

    他说:“今日是臣与云瑶大婚,特请公主来见证,在公主您的府上。”

    他说的缓慢,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刺着沈枝意的眼眸,骤缩的瞳孔几欲喷血。

    “你胆敢……”

    沈枝意咬紧牙关,恨不能亲口撕碎了他。

    那是她的府宅,是父皇亲赠,亲笔提名,许她无限尊荣的公主府!

    狗男人不仅霸占她的府宅,囚禁了她,如今居然还敢在她的府上和别的女人成婚!

    “哦,臣忘了,如今新帝登基,这里已经不是公主府了,而是臣的相府。臣与云瑶的婚仪……还是陛下亲自主持的呢。”

    陛下——

    林谢口中的陛下,是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帝,曾经的三皇子,沈明睿。

    沈明睿是秦贵妃之子,舅舅是忠义侯,地位尊崇,比其他皇子更受父皇看重。

    以前沈枝意总以为三皇兄待她最好,每每她同旁人争执,三皇兄总是毫不犹豫的偏向她,哪怕与她争执辩驳的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会率先安抚她,再苛责妹妹不懂事。

    直到沈明睿与驸马联手,诬陷她谋权篡位,将她囚禁,还杀了她的弟弟后,沈枝意才知道——

    沈明睿是笑面虎,他对她的一切善意都是预谋,为的就是利用她讨好父皇,将所有对他产生威胁的人都除掉。

    如今她没用了,沈明睿便像丢垃圾一样将她抛出去,任由驸马磋磨,生死不论。

    林谢若不是攀上了三皇子,凭他区区入赘的驸马,四品侍郎,又怎能撼动她公主的尊荣,害她被囚于此!

    想到这儿,沈枝意禁不住猛烈的咳嗽几声,喉间沙哑的咳嗽声几欲撕裂,带着让人反胃的血腥味。

    “那可真是要恭喜驸马了。”

    她咽下将要咳出的血水,面带嘲讽,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林谢起身,拂去婚服上未曾沾染的灰尘,又似拂去他曾在沈枝意面前遗落的自尊。

    他俯身拱手,作恭敬状:“多谢公主。”

    再起身,林谢的眼神变得冷漠。

    现在,他是大庆的丞相,新帝的心腹,他有自己的名字,再不是谁的驸马了。

    从这里踏出去,从今而后,他为了攀上沈枝意做的那些事,还有他那些不堪提起的过去,都将不复存在。

    林谢拂袖离去,也带走了暗室中唯一的一丝光线。

    沈枝意顾不得往日尊荣,看着林谢离去的背影,她只能匍匐在地上,奋力地向前爬,破口大骂:

    “林谢……你不得好死!”

    锣鼓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沈枝意的话音淹没,在那热闹的响动中,沈枝意猛得咳出一口血水。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是她曾经金枝玉叶的模样,若有来生——

    沈枝意想,倘若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她一定要叫背叛她的人全部都付出代价!

    —

    漫天的锣鼓声响彻公主府,红墙绿瓦内人声鼎沸。

    三进三出的院落里挂满了红色绸带,明艳的灯火照亮天际,天色昏暗,但整个皇城中却无一处比这里更加热闹的。

    前院人头攒动,正院的一间卧房里却寂静如斯。

    卧房里火烛摇晃,照亮一片明艳的赤红,卧房外两个嬷嬷带着几个丫鬟静静守着,偶尔有锣鼓的声音从前院传来,传进卧房中人的耳朵里。

    那声音陡然响起,又渐渐消散,沈枝意伸手,想将它抓住,可不论她如何使劲往前,都触碰不到半分。

    “公主……”

    听到有人在唤她,沈枝意猛地睁开眼,面前依旧一片漆黑,临死前满腹的恨意还在围绕着她,让她感到害怕又愤恨。

    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入耳,关切地问她:“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云锦?”

    沈枝意嗓音颤抖,不可置信地唤着随身侍女的名字。云锦与灵犀随侍她十多年,她就算听错任何人的声音,都不会忘记她们的声音。

    得到沈枝意的回答,云锦赶忙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沈枝意的手:“我在,公主我在。”

    温热的手指攥紧了她的手,使得沈枝意不禁有些安心。

    在暗室里囚禁的那些时日,除了驸马,沈枝意再没见过其他任何人,身边总是冰凉的锁链叮铃作响,何曾再触碰过如此温暖的手掌。

    可怎么会呢?

    她明明记得,自己被囚禁暗室之后,云锦和灵犀因不服驸马管教,早早就被发卖了出去,不知生死了呀。

    而她……也已经死了啊。

    是啊,她已经死了,死在了驸马和别的女人大婚那日,就像是一场噩梦,她亲眼看着驸马八抬大轿迎娶了那个叫卫云瑶的舞姬,亲手将那人抱进本该是自己的公主府里。

    然后,新帝一道圣旨将他们召进皇宫,他要大肆的封赏他们,为他们的新婚作贺礼。

    她还看见了陆逍。

    沈枝意几乎都要忘了,那个她曾经最害怕又最讨厌的陆大将军,她曾为了躲避他的求娶而选择林谢。

    可就在她死的那一日,她曾经那么讨厌的大将军带着满身的军功和陆家兵权千里奔波赶回,只为求新帝放她一马。

    恍惚间,沈枝意身形一晃,云锦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稍稍掀起盖头的一角,问:“公主,您没事吧,怎么手抖得这样厉害?”

    沈枝意摇摇头:“无碍,做了个噩梦罢了。”

    她多希望那一切都是她的噩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她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云锦不知她的意思,低头笑道:“公主大约是太劳累了,昨儿和皇后娘娘聊天到半夜,今儿一早又起床梳妆,没休息好罢。一会儿等驸马来揭了盖头,行了合衾礼,公主和驸马便可早些歇息了。”

    娇俏的小丫鬟捂着嘴巴调笑,她知道沈枝意有多期待这一日。

    若是以往,沈枝意一定会嗔她一句,说她没大没小,居然敢调侃自己。可如今,沈枝意听着这话却愣住了。

    她居然又重回和驸马大婚的那天?

    闻言,沈枝意一把将头顶的盖头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云锦那张稚嫩的面容,正惊诧地接过她手里的盖头,“哎呦”一声,说她怎么自己揭开了,嬷嬷说盖头可是要留给驸马来揭的,那样意头才好。

    沈枝意的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一片赤红的帷幔,火光艳艳的红烛,对面的隔间里还摆着她最喜欢的赤金凤凰屏风,那可是父皇赐给她的大婚贺礼。

    屏风后的红木宽桌上,小山似的垒着一大堆礼品,也不知是何人所赠,她从未在意过。

    眼前的摆设跟她前世同驸马大婚时的装饰一模一样。

    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

    沈枝意还来不及多想,房门忽然被打开,穿着暗红夹袄的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本想说些什么,一抬眼看见沈枝意的盖头拿在云锦手里,她赶忙上前,一把夺了过来,又重新给沈枝意盖上。

    边盖还边说:“哎呦我的公主哎,您怎么能自己把盖头拿下来呢,那可是要留给驸马来揭的,以示龙凤呈祥,称心如意的好兆头。皇后娘娘可说了……”

    沈枝意打眼瞧她,怔了神。

    这是皇后赐给她的陪嫁嬷嬷,在宫中就十分熟悉的。上辈子金嬷嬷对她很好,她被父皇责罚,囚禁公主府后,嬷嬷还为她向皇后求情,奈何皇后见她不受宠了,根本不愿出手相救。

    后来沈明睿继位,驸马成了丞相,她被驸马困在暗房里折磨,嬷嬷还想救她出来,结果被驸马发现,了结了她的性命。

    如今,最亲近的人都还在身边。至于盖头,谁揭都无所谓,反正不管再重来多少回,她和驸马之间都不可能善终的。

    血海深仇,她必定要找林谢讨回来!

    沈枝意想着,一时竟忘记了反驳金嬷嬷的话,任由她将红绸重新盖上。

    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簇拥着一身大红婚服的林谢进门。

    “驸马来了。”

    金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嗓音带着上扬的尾调,听起来似乎很高兴。她欢欢喜喜的引着驸马走了章程,接下来就是到揭盖头的时候了。

    “请驸马掀盖头,玉如意,金秤杆,示意着龙凤呈祥,称心如意,公主和驸马珠联璧合,白首永偕!”

    金嬷嬷的喜话融进了一片欢笑中,林谢满面春光的看向床榻边坐着的沈枝意,他紧张的攥了攥手,接过金嬷嬷递来的金秤杆。

    大婚礼成,他与公主便是夫妻了,往后人人都要尊他一声驸马爷,他再不是任人使唤的寒门书生。

    盖头缓缓揭开。

    紧接着“啪”得一声响,盖头落了地,所有人的欢笑都在这一刻凝滞,连带着林谢的满腹期望,戛然而止。

    沈枝意起身,一身大红嫁衣耀眼夺目,赤金的凤冠轻摆,她便立在床榻边,目光冷冷的凝着林谢。

    “放肆,谁准你在本公主面前站着伺候?”

    被沈枝意一双冷眸凝视,林谢愣怔片刻,他迟疑地向前一步,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公主……”

    林谢刚要开口,沈枝意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狠狠甩过去。

    “跪下,没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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