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意是公主,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她最受皇帝宠爱,以至于连她的婚姻大事都可以自己做主,选自己想嫁的人。

    其他公主,哪怕是皇子都要等皇帝赐婚,名为婚嫁,实为联姻,更甚者还有外邦求娶和亲。

    公主以其身换取国家安定,她们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但沈枝意不一样,她可以拒绝那位大庆最年少有为的大将军的求娶,转头选一个刚刚中了探花的寒门书生。皇帝也只能笑着摇头,说一句小女儿家不懂事,让大将军莫怪。

    就是这样的一个金枝玉叶,在选了探花郎为驸马后,居然还遭到了背叛。驸马为了迎娶心爱的女子进门,不惜设计陷害她,将她囚禁至死。

    想到这儿,沈枝意眼眸里的愤恨又多了一分。

    清亮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所有人都立在原地,被吓到了似的,无人敢开口说话。

    林谢满面春光的笑意僵在嘴角,沈枝意用了十分力,此刻他两边的脸颊已经泛红,清晰的巴掌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尊严上。

    但对上沈枝意愤恨的眼神,林谢也只能撩开衣袍,忍辱负重的弯下膝盖,将尊严碾在地上。

    他不得不跪。

    金嬷嬷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开口劝道:“哎呦我的公主啊,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能让驸马爷跪着伺候呢。”

    “能伺候本公主是他的荣幸,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为何不能跪?”

    沈枝意不以为意,也撩着衣袍往榻上一坐。

    她抬手看着泛红的掌心,方才那两巴掌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不足以泄她上辈子被林谢折磨至死的愤怒。

    此时她看着林谢的脸,往事历历在目,沈枝意恨不能现在就掐死他。

    她可是千金之躯的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既然上天感念她的遭遇,让她能有机会再重来一次,沈枝意想,这一次她一定要叫那些背叛欺辱她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金嬷嬷还在劝:“可驸马爷毕竟是您的夫君啊,拜过天地,敬过祖宗的,您今儿让他跪着伺候,明日这事传了出去,可叫驸马爷的脸面往哪搁呢。”

    喜房中都是皇后派过来伺候的小丫鬟,专为她大婚所赐,除了沈枝意身边的云锦和灵犀,也就金嬷嬷算是说得上话的。

    其他人都低着头噤声不敢言语,唯有金嬷嬷硬着头皮劝慰几句。沈枝意看在上辈子的情分上,也不同她计较,只是冷冷看着林谢笑。

    “既是伺候公主,那必定要全心全意,赐婚那日掌事公公应该教过,驸马同意大婚,想必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沈枝意稍稍俯下身来,鬓边金线流苏轻轻地晃,她弯起眉眼,笑得柔和。

    “本公主说的对吗,驸马?”

    沈枝意如今方才过了十七岁生辰,正是青春年华的好日子,且她出落得十分漂亮,少女面容姣好,如天上星,人间月,这也是皇帝宠爱她的其中原因之一。如今凤冠霞帔加身,着了粉黛,更是将她衬得无人能及。

    她垂首浅盈盈地笑着,眼弯似月牙,嗓音清亮,似在随口说一件极平淡的小事,又像是在同旁人闲谈撒娇。

    可听着她的声音,林谢仿佛被一盆凉水淋头浇下。

    皇权在前,由不得他说一句反驳的话。

    他更不能得罪公主。

    他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考中探花,又迎娶了公主,可谓权势美人双丰收。若是他今日得罪了公主,那他努力这么久得到的一切就都付之东流了。

    林谢咬了咬牙,垂落一旁的拳头攥紧,他不敢对上沈枝意的眼,只能低着头,沉沉地应一声:“是,公主。”

    沈枝意冷哼一声,瞧瞧,这就是她瞎了眼看上的好驸马。

    前世她掏心掏肺的对驸马好,不仅屡次为他向父皇求官,让他得以光耀门楣,还给足了他面子和尊荣,不许任何人说驸马一句不好。就是这样,驸马还是不知死活的背叛了她。

    既如此,她便也无需给他留面子,反正都是羞辱,也该让驸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羞辱。

    金嬷嬷张嘴还要说些什么,沈枝意抬手制止了她:“还有什么流程要进行吗?”

    “没……”金嬷嬷一下没反应过来,刚要说没有,转而又想到还有合衾酒没喝,这大礼就不算圆满,于是她软声道,“公主,合衾酒还没喝呢。”

    沈枝意拂了拂袖子:“酒就算了,本公主不胜酒力,今日不想喝。若是没别的事,还要劳烦驸马来伺候本公主歇息。”

    她看向林谢,稍稍抬起一只脚,示意对方过来。

    林谢明白她的意思,可双腿像是粘在地上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他低着头,视线偏向身后站着的一群丫鬟。

    丫鬟们伶俐,都是皇后亲自派人调教过的,一下便知道了林谢的意思,于是一众丫鬟朝沈枝意福了福身,转而打算出去。

    可沈枝意却偏不遂林谢的意思,她扬声止住了将要离去的丫鬟们:“谁准你们出去的,都站在那儿看着,好好跟驸马学……该怎么伺候本公主。”

    沈枝意伸出去的绣鞋抬了抬,眼神中是不可置否的威仪。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脱鞋啊,驸马。”

    林谢被身后一众目光盯得面色一阵青白,他到底是书生,就是有一种自命清高的傲气,即便是跪在地上,也依旧挺直腰脊,不肯折断半分。

    他抬眼看向沈枝意,脸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眼尾,沈枝意打眼瞧着,竟有股子我见犹怜的倔强。

    到底是样貌好,难怪上辈子能如此吸引她。

    若是以前沈枝意见他这般模样,大约恨不能亲自将驸马扶起,再伺候他更衣歇息了,哪能让旁人这样瞧他的笑话。

    上辈子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但如今的沈枝意早不是曾经不经世事的她,她只是冷漠地看着,面色毫无波澜,静静等着林谢自己将自尊折碎。

    眼见打动不了沈枝意,林谢只能深吸一口气,用跪在地上的膝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他走得很慢,仿佛背上压着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眼看着林谢挪到跟前,正伸出一只手准备扶上她的绣鞋,沈枝意不耐烦地沉了沉气,抬脚一把将他踢开。

    “磨磨蹭蹭,一点伺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来管事的没把你教好。”

    她那一脚踢得不轻,加之林谢并未作防备,竟被一脚踢翻在地。

    束冠上的金簪落了地,松散了发髻,林谢额前散落了几缕碎发,显得狼狈不堪。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枝意,不知一向待他和善的公主今日为何会处处为难于他?

    难不成先前都是假象,这才是公主原本的秉性?

    不可能,林谢在心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之前分明打探过,五公主最是温柔天真,好拿捏的性子,绝不可能有错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听话的为自己请官,还在大婚前为他母亲安置产业,赏他享不尽的荣华。

    “公主……”

    林谢爬起身,想问一问沈枝意,他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她不高兴。

    沈枝意却瞥了他一眼,甩开袖子起身,面色不耐。

    “罢了,大婚的日子,本公主就不为难你了。”

    她也不想让驸马的手脏了她的新鞋。

    沈枝意抬手,让人将林谢扶起:“今日大婚,本公主高兴得睡不着,想喝一杯杏仁酪,最好是驸马亲手磨的。”

    嘴上说不为难,但沈枝意好不容易重新翻身,又怎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如果沈枝意没记错的话,公主府的后院有一块现成的石磨,她往日素爱喝一些研磨出来的羹饮,所以开府时,皇后特意让人给她备下的。

    现磨的杏仁,需得花费不少时间,林谢一柔弱书生,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怕是得劳累一夜才行。

    “对了,记得多磨些,也让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尝尝驸马的手艺。”

    眼看着林谢如斗败的公鸡一般走出去,沈枝意挥挥手,也叫房中其他侍候的丫鬟们都退下。

    金嬷嬷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还是没劝出口,大婚之日闹了这么大的乱子,明日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沈枝意坐在梳妆台前,正叫云锦帮她把头上的发冠取下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后是一片刺眼的明红。

    忽然想到了什么,沈枝意叫住了正要出门的金嬷嬷:“嬷嬷。”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金嬷嬷停下脚步,以为沈枝意后悔了,要让她把驸马再叫回来,正欢喜地往回走。

    然后她就听沈枝意开口:“金嬷嬷,麻烦你带几个人,去把府上布置的红绸全都拆下来。”

    “啊?”金嬷嬷彻底愣住了,“公主,可大婚还没过呢,正是喜庆的时候,再热闹些时日拆下也不迟啊。”

    今儿沈枝意无端责罚了驸马,原本传出去就已经不好听了,若是再将府上的布置全都拆下,叫旁人知晓,怕是会揣测些什么。

    旁人或会以为公主与驸马不和,叫大家看笑话呢。

    沈枝意道:“我不喜欢,都拆了吧。”

    她想做的事无人能左右,连皇帝和皇后都劝不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场闹剧。金嬷嬷也不敢再言语,只能应声答道:“是,公主。”

    房门重新关上,将寒夜里微凉的风都阻在门外,也将那些喧闹刺眼的明艳都阻隔出去。

    此时,房中只有云锦和她二人,点燃的火烛轻轻摇晃,云锦伸手替她拆下发簪,边拆边问:“公主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发这样大的火?”

    满宫上下的皇子皇女中,就属沈枝意的脾气最好,许是自小被皇帝皇后娇宠出来,又从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沈枝意性子天真又柔和,对谁都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云锦和灵犀是自小就随在沈枝意身边照顾的,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只要旁人不过分惹恼她,她是绝对不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如此云锦便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早上公主还欢欢喜喜的在准备,为了漂漂亮亮成为驸马的新娘,她特意早起了两个时辰打扮自己,戴了满头珠翠,连往常极少用的胭脂都擦上了。

    可为何这会儿就突然变了。

    于是云锦试探着问:“公主……不喜欢驸马了吗?”

    不喜欢驸马?

    沈枝意想,她好像从未喜欢过驸马。

    上辈子她选林谢,是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她那时不懂情爱,只觉得这便是喜欢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陆逍。

    父皇为她择婿,陆逍以平定外藩的军功为聘,向父皇求娶她,可那时的她既讨厌又害怕陆逍,讨厌他的粗鲁,又害怕他杀人不眨眼。

    正巧林谢对她示好,她便觉得林谢更适合自己,出身寒门,又是书生,性格一定很好,知书达理,满腹经纶,还会宠着她,正合她的心意。

    “我若说……他以后会害我,你可相信?”沈枝意说。

    她说的极平淡,仿佛那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真实发生过。

    但云锦闻言却陡然变了脸色:“什么?他居然有如此狠毒的心思!”

    公主是那么好的人,又对驸马一心一意,驸马居然还想害公主?

    云锦一心偏向沈枝意,自然是对她的话不会有任何怀疑,也不会问沈枝意为何会这么说,她只知道,驸马要害公主,那就是天大的罪!

    “公主既知道他会害你,那为何不赶紧打发了出去,还将他留在府中,岂不给他机会?”

    沈枝意手里把玩着云锦刚刚拿下的金钗,这是父皇为了她大婚特意让人赶制的,是宫里最好的匠人所制,镶嵌着最大的红宝石,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她自小便享受着皇宫中最好的东西,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可偏偏她自己选的驸马,却是对她最狠毒的。

    “就这么赶出去,岂非便宜了他?”

    云锦想:“那就禀报陛下,让陛下惩处他,陛下若是知道他要害公主,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

    沈枝意却摇摇头:“不,我现在不会杀他。”

    她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留着他,慢慢的折磨,就像前世他将自己留下,慢慢折磨至死那样。

    沈枝意方才脱下嫁衣,灵犀从外面匆匆赶回,气喘吁吁,手里还捧着一个装饰精致的锦盒。

    “公主。”她吸了一口气,说,“方才管事的说,有人给您送了贺礼来,就放在门口。”

    沈枝意伸手接过,打量一眼,随口问:“何人送的?”

    灵犀咬了咬唇,面色有些为难:“是……是陆大将军。”

    她知道自家公主最讨厌陆逍,以往每每在宫中遇见,公主都要躲着他走。尤其求娶那件事一出,公主更是躲都躲不及,所以灵犀根本不敢在沈枝意的面前提起陆逍的名字,生怕她直接将贺礼给丢出去。

    听到陆逍的名字,沈枝意想将礼盒随手一扔的动作顿住。

    前世陆逍这时也给她送了贺礼,只是那时她一心扑在和驸马大婚的喜悦上,等到第二天才想起陆逍的贺礼。她一打开还是一柄镶了宝石的匕首,沈枝意被吓得直接丢了,还觉得陆逍是在威胁她。

    沈枝意这时再打开,果然还是前世的那把匕首,他特意做成花里胡哨的样式,以为她会喜欢的,没想过她会如此害怕。

    但直到现在沈枝意才明白,陆逍送她匕首,是为了让她保护自己。

    “大将军走了吗?”沈枝意问。

    灵犀斟酌着回答:“应该还没走,管事一接到贺礼就给奴婢送来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一拿到贺礼就赶紧给沈枝意送去,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误了事。

    “云锦,把披风给我拿来。”

    重新披上外袍和披风,沈枝意一把抓起锦盒里的匕首就往外跑,灵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忙跟在身后喊:

    “公主,前院的宾客还没散呢。”

    大婚之夜,新郎在后院推磨,新娘跑出门去,这叫旁人看见,可不是要笑话嘛!

    但沈枝意根本管不了那些,她已经脱下了凤冠霞帔,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小跑的动作飞扬起来。

    踏出门的那一刻,陆逍刚好转身离去,她长舒一口气。

    “陆逍。”

    眼前将要离去的人停在原地,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沈枝意负手,款款向他走去,骄傲的小脸扬了扬。

    “大将军不是说要来抢婚的吗?本公主可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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