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已过,江上寒气愈重,两岸连绵的山峦业已泛出点点黄意,官船再次挂帆起航。不同于两人来时的冷清沉重,如今江夏一案基本尘埃落定,韦家一大家子回建康,船上多了几分热闹。

    午膳时,青竹去给萧信送饭,他被关在上层最里间的舱房,由神策军看守着。毕竟是官船,舱房还是整洁干净的,萧信正坐榻上,往日总用玉冠束起的头发也半披在肩上,比起那日被抓现行时,神色平静了许多。

    那日萧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太守府里了,他起身环顾四周,认出是在府里客院的厢房。他行至门口,刚打开门,便被门口的守卫拦住,“巡察使大人有令,不得外出!”看着胸前泛着寒光的长枪,他只得退回屋内。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越修和庞长史推门而入,越修径直在外间坐下,“萧太守,我们聊聊吧。”

    “齐国公是要审问我吗?按照大梁律,纵使萧某有罪,也应当回建康交由三司会审定罪,国公爷即使身为巡察使,怕也无权讯问于我。”

    “萧太守多虑了,如你所言,你的罪责自有律法去管,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江夏一案朝野震动,我这个巡察使滞留荆州三个多月,总要有点收获吧。都是在朝为官,萧太守应当懂我才是。”

    萧信行至越修左侧下首,径自坐下,“国公爷想问什么?”

    越修给了庞长史一个眼神,庞长史随即拿出笔墨,准备记录。萧信讽刺的看了眼庞长史,轻哼一声。

    “此事明明是韦家最先挑起,你为何不顺水推舟,拿点好处,非要自己入局呢?”

    “拿点好处?哼......是,韦家或许会指缝间给我漏一点,可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看韦家脸色!”

    萧信的脖子上都冒出了青筋,声音也不自觉的提高,“我萧家,百年世家,我的先祖称王称帝的时候,他韦家还不知道在哪呢,如今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翻起身,就想踩在我们萧家脸上,欺人太甚!”

    “可据我所知,你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离不开韦家的扶持吧。”越修依旧声音平淡,完全不在意萧信的情绪。

    “他们扶持我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哈哈哈哈哈......”

    “你自作聪明,摆了韦家一道,利用韦刺史心软懦弱的性格,想绕过韦家,从而将那些部曲纳为萧家所用。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朝事发,韦刺史因被你架空,如今反而没有实证可以指控他,他充其量就是失察之罪,而你却是铁证如山,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自古便是富贵险中求,我出身萧家二房,伯父强势,父亲软弱,如果我再不搏一把,待祖父百年,我们这一房便要彻底没落了,我别无选择。”萧信终于不再激动,语气里反而透出无奈和颓然。

    这几日在船上,他偶尔也能听到几声阿盛与两位姨母的笑闹声,真的不后悔吗?也不尽然,至少听到阿盛的声音,他的胸口还是会微微地痛,他也想出去,就像以前一样,是个温润的姐夫,慈爱的父亲,可以和他们一起开怀笑谈。

    可是现在,他不敢发出声音,他怕阿盛会知道,会来问自己为什么,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渐渐地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

    “阿娘,以后我们都不能和阿耶住一起了吗?”这边阿盛也在偷偷问着凤声。

    “阿盛为何这么问啊?是想你阿耶了吗?”凤声声音有些紧绷,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儿子解释。

    阿盛点了点头,“好久没见阿耶了,是有点想他。”

    “阿耶不久之后也要回建康的,我们只是和姨母们一起先走,阿耶处理好公务,就会跟上来的。至于以后,还会不会跟着阿耶,要看他去哪里任职,若是太远,我们就不去了,因为我们的小阿盛要上学堂啊。”凤声点了点他的鼻头,柔声解释着。

    阿盛闻言,虽然表情还是有些茫然,但还是懂事的点了点头。

    官船抵达建康时,大理寺的人已经候着了,大理寺卿吴滔亲自带人,将韦刺史和萧信带走了。

    凤声一直等大理寺的人都看不见了,才带着阿盛出来,杨夫人已经带着凤清姐妹在甲板了,见她出来,一行人才下船上了马车。

    韦府前不久才把后面一处小院买下来,扩进府里,刚修缮完,正好给韦刺史一家住,杨夫人一看就喜欢的紧,拉着柳夫人的手就不停的夸。

    凤清偷偷和凤藻咬耳朵,“还好有叔母在,否则阿娘定是要念叨我。”

    “不怕,还有我呢,保你平安渡过这一劫。”说完,朝她眨眨眼,回身也凑了上去,逗得柳夫人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条,看得凤声和凤清姐妹俩频频对眼色。

    许是柳夫人真被哄开心了,对于凤清跟去江夏还染了瘟疫一事,柳夫人最后只是唠叨了几句,便没再多言,倒是让凤清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没派上用场。

    晚膳时分,越修和韦侍郎父子一起回来了,凤清递给越修一个疑问的眼神,越修朝她摇了摇头,再看父亲和大哥也面色如常,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想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用过晚膳,韦侍郎照例叫走越修和大哥去了前院,女眷们便留在了柳夫人处。杨夫人最先忍不住开口:“大嫂,此间事了,就让阿元和萧家和离吧。”杨夫人说完带着怜惜看了眼凤声。

    “我不和离!”柳夫人还没说话,凤声先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杨夫人的提议。

    她上前拉着杨夫人的手解释:“叔母勿怪,我知道叔母是心疼我,可是我还有阿盛,他姓萧,若是和离,萧家定是要把他留下的,他才五岁!日后萧信定会再婚,新夫人若再有子,他这个原配嫡子在后宅如何生存?便是我拼了命带走阿盛,那将来萧家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可他是萧家的嫡孙,那些是他应得的,我们又凭什么放弃!再者,萧信刚出事,我们就和离,于韦家名声也不利。阿娘,叔母,你们放心,我心里都明白的,我有章程,不急。”

    凤声的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几人脸上神色不一。薛夫人和杨夫人脸上有不赞成,但更多是无奈和心疼,杜氏却是微微点头,显然同意凤声的想法。凤清和凤藻脸上则是一致的不赞成,凤藻甚至就要开口反驳,凤清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

    凤清明白长姐的顾虑,不愿把事做绝,那便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谈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起了个话头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坐了一会儿,她借口要更衣,起身出了花厅,出去后,她径直去了前院找韦侍郎,经过此次事件,她有很多话想和父亲谈。

    她到的时候,大哥和越修还在,看起来气氛也算和谐,韦侍郎见她来,眉间闪过一丝不满,语气便带了些严厉,“冉冉,你怎么过来了,这是书房重地,怎可随意进出?”

    越修起身欲替妻子出言,被凤清眼神阻止,凤清神色未变,对韦刺史的话恍若未闻,“大哥和国公爷可否暂避,我与父亲想单独谈谈。”

    韦家父子闻言都愣住了,越修很殷勤,趁大舅子还没反应过来,连推带拉得就将他带走了,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韦刺史缓了缓语气:“冉冉,你怎么了,有什么要和阿耶说的,阿耶洗耳恭听。”

    凤清看着韦刺史鬓边的几丝银白,强忍着泪意问道:“父亲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入仕?”

    韦刺史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大脑空了一瞬,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

    “看来父亲已经不记得了,是了,正是因为已经忘了初心,所以才会做出这样枉顾民生的事,才会一直在朝堂争权夺利、党同伐异,甚至不惜出卖女儿......”

    “你在胡说些什么?”

    “父亲如今身居高位,可还曾去看过底下的黎民百姓,此次江夏灾民达数十万,父亲可曾对他们有过愧疚?经此一事,长姐日后在萧家如何立足,父亲可曾为她想过?都没有,父亲整日忙于朝堂倾轧,忙于拉帮结派,根本不在乎我们……”

    “够了!”韦刺史的手掌重重排在桌子上,站起身看向眼前的凤清,只见她满脸的讽刺与怨恨。他抬手想指着她,手却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在哆嗦,“出......出去!”

    眼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束缚,不住地落下,凤清的声音也带了哭腔,“父亲的眼里现在只有权势,何曾管过长姐过得如何?我过得如何?我们在父亲心里,到底是女儿,还是棋子?”说完,凤清没再去看韦刺史的反应,转身拂袖而去。

    推开门,大哥站在门外,一脸的焦急,越修落后几步,神色却意味不明。她也没心思去猜测揣摩,对着大哥福身行礼,“大哥,阿娘那里我就不过去请辞了,您帮我去招呼一声,小妹就先走了。”

    行至越修身侧,也没停留,只轻声说了句:“回吧。”

    越修回身,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离她又远了些,可是明明.......明明在江夏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些微情意,如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方才她与岳父争吵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强求难道真的错了吗?

    晚间的街市上行人聊聊无几,一片寂静,只有马车行过,辚辚作响,凤清闭着眼睛斜靠着车厢,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妆面有些斑驳。越修拿出帕子,从水壶里倒了热水浸湿,递给她,“擦擦吧,都成花猫了。”

    凤清未动。

    “那我帮你擦了,我可不想对着一张花猫脸。”说着,便伸手往凤清脸上去。

    凤清感觉到了帕子上的热气,睁开眼坐起身子,怒视着越修,只见他动作不停,已经覆上了自己的脸颊。

    因着泪痕而略感紧绷的脸颊,被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擦过,感觉清爽了不少,她便索性又靠回去,任由越修动作,还别说,这莽夫看着粗手粗脚,动作倒是很轻柔。

    越修擦完,将帕子放在一边,把凤清揽在怀里,吻着她的头发,微带着祈求低声说道:“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会把你一直放在心上,亦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你也疼疼我,好不好?不要总是远离我,好不好?”

    凤清不语,就在越修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脑袋又往里埋进了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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