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端木豫一言不发,虽然他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他的沉默已经十分不寻常了。从小到大,端木舒与兄长在一起时,两人常是吵吵闹闹,很少如此沉默。

    端木舒双手在背后绞了一阵,终于侧过脸小心翼翼:“阿兄?”

    端木豫应了一声:“嗯。”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听来不妙,端木舒扯起笑,拍手:“阿兄箭术日益精进,今日两箭救人于千钧一发,百步穿杨也不及此吧!”

    但是听了她这话,端木豫面上并未同往常被吹捧时那样露出得意的神色,而是斜觑了她一眼:“还笑得出来。”

    端木舒又想起满身是伤的文季和那两个倒在血泊里的人,她本就是强颜欢笑想要缓和下兄长的情绪,此时被这么一说,放下了手,心情又沉下去。

    端木豫重新看向前方:“这么晚了,你怎么跟文季在一起。”

    这一点兄长当然是要追究的,端木舒放慢脚步,躲进兄长的影子里:“找他有事。”

    “你跟他能有什么事?”端木豫的语气终于掩不住烦躁:“你知不知道这些时日隼卫里都传开了,说我的妹妹整日围着文季打转,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端木舒低着头嘟囔:“你当初在芳菲歇喝醉了大哭大闹,脸早就丢光了,现在还在乎这个。”

    端木豫气结:“那父亲呢?这事要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怎么办?”

    “反正迟早也要让父亲知道的。”端木舒干脆赌气道:“我就是挑中文季了,怎么样?”

    端木豫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父亲不是已经在暗地里准备着,要把我转手出去了么。”见兄长要开口,端木舒没好气地嚷一句:“别说你不知道!”家中的事,兄长总比她知道得早些,多些,常常同父亲母亲合起伙来瞒着她,她对此也闷着一肚子气。

    端木豫被她这一句噎着,虽然还皱着眉,但语气却温和了几分:“不要说的好像父亲要把你卖了。你也快及笄了,这不是自然的事么?父亲母亲也是一心为你好。”

    端木舒扬起脑袋:“既然是为我好,那怎么不来问问我怎么想?”

    “你也不看看自己整日想的都是些什么?”端木豫朝远处虚空抬抬下巴,仿佛文季就站在那里:“你难道不知道他姓什么?”

    “哦,姓文不行,那姓什么的才好?我琢磨琢磨……”端木舒摆出思索的样子:“孟?蔺?云?啊!”她夸张地一拍手:“想来还是岑吧。”

    她这一番含讽带刺的作态,让端木豫的眉头锁得更紧。但他没有否认,而是道:“岑先有什么不好?怕的只是人家还看不上你。”

    “谁觉得好谁去啊。”端木舒瞪着兄长:“我要他看我了吗?到底是谁在怕?”

    作为随威伯立国的大世族之一,岑氏坐镇沼右郡,把持着向北通往诸侯各国的官道和商路,加之如今的家主岑厥都督北三郡,是守卫晋国北线的封疆重臣,岑氏的权势,自来令双翼也不敢小觑。

    两年前,端木氏也曾想聘娶岑氏的姝君岑芜,却被文氏抢了先。如今眼看着岑氏与文氏姻亲将成,端木氏自然要想方设法,至少维持岑氏的中立。

    这其中利害端木舒虽然省得,但不由分说就把她丢进这场角斗的中心,她却实在不乐意。

    “让你当岑氏的主母,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端木舒梗着脖子:“说得好听,我才不要当什么主母,做得再好不过是助长丈夫的声名,稍有差池还要备受挑剔。更何况,你们不过是想往岑氏身上绑一根裙带,好同文氏拔河罢了,我才不要当那根两头受罪的裙带!”

    “你这算什么话?你身为端木氏的姝君,生来就在族荫之下,理应以族务为重。”

    “我若是能登朝入仕,自然也愿意为端木氏竭尽所能。但是这算怎么回事?现在又来什么移风易俗,我还能干什么?就整日绞尽脑汁吹枕边风?端木氏的荣辱就指望这个啦?”

    她夹枪带棒,嘴里的话愈发没个约束,端木豫举起双手以示退让:“好好好,父亲那边你有什么话自己去说,我不管你了,这总成了吧?”

    端木舒一撇头,哼一声以作回应。

    端木豫叹气:“不过你就算是赌气,选谁不好,偏偏要选文季?”

    “刚说的不管我呢?再说,谁说我选文季就是在赌气?”

    “你不赌气你图什么?别的不说,就说他的刀术,就那么两个人他都应付不了。”端木豫顿了一下,加一句:“你跟着他怕是命都保不住。”

    听兄长又提起今日的事,端木舒心里一虚,火熄下去,皱皱鼻子:“这不就是个意外么,又不是每天都要打打杀杀。”

    照平时,兄长肯定还会想法子驳斥,但这次,他却沉默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他说:“阿舒,离文季远点。”语调低沉稳重得让端木舒觉得有点陌生。

    这样的兄长,端木舒反而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摆个鬼脸:“说不过,就下命令啦?怎么,在我面前摆少主的威风?”

    兄长没有同她笑闹,他说:“阿舒,你真的相信,会有两个匪寇带着刀在东坊游荡,恰巧看中了你们?”

    兄长的眸中没有了那抹血色,只剩下月色,但端木舒却觉得他的目光更加锋利。

    她内心的疑窦,被这目光剖得愈加分明起来。

    凶徒的那两柄刀,虽被兄长讥讽为“两根开了刃的铁条”,但端木舒看得出两柄刀的长度、厚薄、刃口,都似乎遵循了一样的规制,虽然粗糙,却丝毫没有影响实战,竟然能与文季的利器争锋,这并非外行胡乱打制所能成就的,要么是铸造仓促,要么就是工匠刻意藏拙,不愿被看出来路罢了。更何况私自持有刀剑,本就是大罪,在乡野之间劫一劫行商走贩,来去无踪岂不好,何必冒着风险将它们带入繁城来行凶,至于两人如何躲过入城的搜查,也是一个疑问。

    如此想来,那两人怎会是游盗,他们背后想必有一位有手段的主使。

    而文季的种种表现,似乎也表明他早已知道,那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端木豫见她沉思不语:“既然你也能明白,那就别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端木舒问:“是什么人要杀文季?为什么?”

    但是兄长没有回答她,只是又重新转过身去朝前走。

    端木舒跟上去:“那两人有南郡口音,难道是云氏?”

    晋人常说的南郡,就是最南端的淳南、信庭两郡,云氏乃是淳南的郡望,在南郡根基颇厚。

    端木豫露出些意外:“瞎猜什么。”

    “那阿兄倒是指点指点呀。阿兄心里有数,是不是?要不然也不会任由文季敷衍。”

    “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听我的离文季远些就行了。”

    “那阿兄为什么就能知道? ”

    “我自然要广闻博知,明辨利害,否则日后何以立足朝堂与世族之间?”

    端木舒几步小跑,拦到兄长面前:“因为我是女孩子,不像你们男人,都是要做大事的,所以我什么都不用知道,乖乖听你们的就好了。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端木豫被她逼停下来,皱着眉叹气:“今天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的火?你是我的妹妹,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风波里。”

    “如果我不是女孩子,如果我是你的弟弟呢?”小兽般的眼睛不服气地看着他:“如果我是你的弟弟,你就算想保护我,也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的,不是吗?”

    端木豫又沉默了。

    就在端木舒以为兄长已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他说:“阿舒,我今天杀了人。”

    端木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看着端木豫的脸,片刻的怔愣后,突然反应过来,这该是阿兄第一次杀人,只是他游刃有余,近乎冷酷的表现,使得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若是我的弟弟,也快到了敢与人刀剑争锋,一决生死的年纪。”端木豫静静地看着她:“但是阿舒,你还不想弄脏你的鞋。”

    端木舒低下头,她的鞋子虽然沾染尘土,但是没有一点血渍。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居然对于阿兄杀人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就连文季,挥出他的刀的时候,都感觉那样自然。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能做这样的事。

    可她看到血流向自己的脚边,都觉得恐慌。

    她并没有准备好迈进血腥里。

    “有父亲和我在,你也无需弄脏你的鞋,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兄长这么说着,从她的身边绕过,继续朝前走去。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不远处,端木府的角门被一盏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竹灯照亮着。

    端木舒走到那扇清漆小门前,抬起门环,刚叩了一下,那门便猛地打开,烛儿冲出来扑了她满怀:“姝君,你可算回来了!”

    烛儿的反应让端木舒心中忽感瑟瑟,她推开烛儿,小心翼翼地问:“难道,父亲回来了?”

    端木豫走过来,脸色有些凝重:“父亲当然已经回来了,你也不看看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烛儿朝端木豫匆匆行一礼:“少主。”然后她抹了抹眼睛,双手给端木舒递上一枚骨制的小方牌:“主君一回来,就遣人来说要见姝君,烛儿扯了个谎,说姝君正在沐浴。姝君你要是再不回来,烛儿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端木舒接过骨牌,那白玉般莹润的骨质上篆着一只夜枭的侧影。府中唯有父亲的书斋是不得随意出入的,就连兄长也轻易不被允许踏足,而这枚骨牌,正是出入书斋的通行凭证。

    端木舒匆忙回自己院中梳洗换衣。

    屋中灯火摇跃,帘卷珠垂,曼曳的轻纱扫过光可鉴影的乌木地面,拂开温润的山岚香。

    端木舒经历一晚上的波折,乍一回到这熟悉的温柔乡里,还有些恍惚。

    明烛下一照,烛儿吓了一跳:“您去干什么了,这是摔了?裙子都蹭破了!发髻歪成这样,灰头土脸的……”烛儿说着拉着端木舒的衣袖,抬起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看:“没伤到哪儿吧?”

    端木舒摇头,展着胳膊任女侍们给她换衣。

    烛儿拿沾湿的巾帕给她拭面:“您这是跟文少君打了一架?”

    端木舒瞪眼:“我打他做什么?”

    “谁知道,您又不是做不出来。”

    许是听见她回来,院里的黑猫阿泱从窗口轻轻跳入,竖着尾巴凑过来。但凑近了,却突然炸开毛,夹着尾巴溜进床底去了。

    烛儿瞥几眼那床底下:“您在外头到底干什么了?”

    猫敏锐,怕是闻见了她身上沾染的些微血腥气,幸而它不会说话,今晚的事若是让烛儿知道,还不得把她吓坏了。

    端木舒扯个半真半假的谎:“我事没办成,心里火气大,脚下没留神摔了一跤。”

    “早让您别折腾了。”烛儿仔细查看端木舒的手,见也没哪里擦破,看起来放心了些:“幸好没留什么痕迹,不然怎么逃得过主君的眼睛。”说着拉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又招呼小婢们给端木舒端些吃的来:“午后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吧?您快简单对付几口,别到了主君面前饿得肚子叫。”

    烛儿忙上忙下,端木舒心里生出几分歉意来,闭了嘴乖乖任她安排。

    正梳着头,院中洒扫的小婢进来:“烛儿姐姐,主君……”

    烛儿手上一紧,拽得端木舒头皮生疼:“又来催了?”说着飞快地挽了个垂鬟:“就好了就好了!”

    “不是,”那小婢摆手:“主君遣人来说,姝君这边若是还没好,慢慢来便是。夜深了怕心急致虚,招风邪入体就不好了。”

    端木舒在镜中看烛儿手上不停,拿着一根水青色发带把发髻缚好,是个家居清闲的样子。烛儿拉她起来:“好了好了,姝君这就快去吧!”

    端木舒揉着头站起来:“父亲都说了不用急,你倒是催起来了。”

    “您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是早些去,早去早回!”烛儿说着就把她推出了门。

    父亲的书斋在府中西南角,离她的院落且有一段距离。

    端木舒穿过后园,烛儿在侧前提灯引路。此时月近中天,照得荷池中水波荡漾,树形花影,绰绰幢幢,蝉鸣蛙声,充耳不绝。这么晚被父亲传唤,还是头一次,沿着曲廊□□走了许久,端木舒吹着已经有些微凉的夜风,越走越忐忑。

    到了书斋院门口,她将手中的骨牌递给守在门前的侍从。那枚骨牌被她在手中攥得久了,濡得汗津津的。

    侍从们接过骨牌,对看了一眼,有点犹豫。烛儿催促道:“你们在耽搁些什么?骨牌还能有错吗?还不快些让姝君进去。”

    侍从又对看了一眼,然后沉默着给端木舒推开了门,端木舒接过烛儿手中的提灯,点头示意烛儿在此等候,刚一跨进院中,门又在她的身后合上了。

    端木舒沿着院中的小径走了几步,这里她很少能踏足,处处都陌生。

    这院中满植着如修竹、芭蕉一类高大浓密的绿植,若不是书斋中灯火通明,透过夜色和树影映来光亮,那间小屋几乎被掩得无从寻觅。

    端木舒循着灯光前行,脚下的石径长期被绿荫遮蔽,生着湿滑的苔衣,使她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她专心借着手中的提灯慢吞吞地走,有隐约的人声被夜风送了过来,抬头已到了书斋近前。

    那声音飘飘渺渺,只听得出并非她父亲的声音。只听那人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行事,他这些年可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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