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转过身去,目光越过那冲过来报信的小仆,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甲士模糊的轮廓。府中侍卫们试图拦阻,但是没能延缓那些甲士的步伐。沉重的脚步声和刀鞘在甲片上撞击的声音乘着晚风传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吼道:“都给我滚开!”

    文季突然拉住端木舒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什么东西塞入了她的手中,那物件小巧圆润,被捂得温热。端木舒还在怔愣,文季就在她耳边说:“快走!”然后一把将她推向了一旁锦棠的阴影。

    但那群甲士已经到了中庭,端木舒看了眼火通明的连廊,一时犹豫走上去是否会太过显眼了。就在这片刻,人群已经完全涌了进来。这下更不好再走了,端木舒只得顺着树影,暂且躲到山石之后。

    透过山石的孔隙,端木舒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中年武士身形魁梧,一张刀刻斧凿般的脸棱角分明。这张脸原本看上去很有几分威严,但此时掺杂着倨傲与怒意,就显得浮躁了。

    文季主动朝他作揖:“叔父,别来无恙否?”

    文耀在离文季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并没有搭理文季的寒暄,他的手扶在腰间的刀柄上,第一句话问的是:“父亲大人何在?”

    文季站直了,话里仍旧带着谦恭:“祖父他老人家近日精神不济,每日回府后就在院中静养,现在不知歇下了没有。叔父若想去拜见祖父,侄儿可遣人去问询一下。”

    文耀对拜见一事不置可否,话语间似笑非笑:“你如今已是文氏的少主,不必一口一个侄儿叔父。倒是我失礼了,忘了先给新少主行个大礼。”他虽然如此说,但并没有动一动他的身子,他的手仍然握着刀柄,头依旧高昂着,没有半分的恭敬。

    这对叔侄面对面站着,却几乎没有丝毫的相像。

    文耀与文季的父亲并非一母所生,按北地人的区分来说,文耀算是庶出。

    晋人旧俗并不蓄妾,所以子女之间无分嫡庶。后来世家大族渐有学北地纳妾的,仍不重嫡庶之分。晋人喜爱身心强健的孩子,所以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以长子继承,却也并非定俗,不乏以偏爱选立,无论其所出所序。即便是君位承继,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之事也屡屡有之,这也正是晋国颇受北地诸侯诟病的一点。

    所以文耀虽然是庶出,但因为高大有勇力,一向很得父亲文檀的心。他自小倚仗着父亲的宠爱,倨傲惯了,文氏上下,连他早逝的长兄在世时都处处忍他三分,两个侄儿他更不放在眼中。

    文季说:“叔父不要折煞侄儿,便是兄长,又何曾在叔父面前摆过少主的架子?”

    这话却惹得文耀冷笑了一声:“阿席在时,我进府可从未被如此拦阻过,难不成是父亲的吩咐,说如今这府里我已经来不得了?”

    他直呼文席名讳,端足叔父的派头,好不傲慢,言语也是愈发的来者不善。

    但文季神色不怯:“叔父风尘仆仆归心似箭,想必还来不及回自己府中卸甲除刃。但是仆从们眼界浅,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难免慌张,还请叔父不要见怪。”

    “我看阿季倒是镇静自若,看起来好像已经有几分一家之主的风范了。”文耀也不再喊什么少主,谈吐间对文季也全然以小辈待之了。

    “叔父谬赞了,侄儿见着叔父,有什么可慌张害怕的呢?”

    这侄儿叔父之言,听在旁人耳中或许没有什么,但以文耀暗地里那些行动,这话听在他耳中,恐怕就别有一番滋味了。原来文季也会这样语中带刺地讲话。

    文耀的神色果然一滞,哼一声:“虽然你唤我一声叔父,我有心怜你孤幼,但族规家法我却不能徇私。”

    “侄儿不明白叔父的意思。”

    文耀伸手指向主厅:“逝者灵前,我且问你一句,阿席到底是怎么死的?”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文席是坠马不治,文耀却问了出这样的问题。

    “兄长新逝,叔父忍心问,侄儿却不忍心答。”文季的话音里隐约有几分颤抖。

    “几日前大巫为阿席祝祷,分明人已好转醒来,当晚却忽然就没了。”文耀神色一厉:“是你不忍心答,还是你不敢答?”

    端木舒终于听出来,文耀这意思,竟是暗指文席的死与文季有关。

    端木舒看向文季,只听他说:“叔父前几日还未到繁城,何以具知兄长院中情形?”

    “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含沙射影!你敢说当日情形并非如此?”

    “侄儿不通医理,恕不能答叔父所问。”

    “那就请出大巫证辨!”

    大巫当日为文席祝祷,使文席得以苏醒,文席之死是否蹊跷,大巫该是最清楚不过。于晋人而言,大巫是太阳神女曲诺木峨在人间的信使,必不会有虚言的。

    文耀既然敢要求请出大巫,难道他并非只是气急败坏?

    谁料文季却说:“叔父消息如此灵通,难道不知道,大巫今日一早已经离开繁城。”

    “怕不是你心虚!”文耀突然的怒吼将众人震得皆是一瑟。

    大巫既是为文席而来,竟不留到文席启归予中升起行灯,有什么急事就差这一日?倒也不怪文耀有此一问。

    文耀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眼中怒火简直灼人:“先少主去得蹊跷,我要开棺验尸!”

    他身后的甲士一瞬间都拔出刀,围了上来,将文季逼到灵堂之前,一时间庭中火光映成刀光,明晃晃的一片,耀眼得令人心惊。

    文季没有被这片刀光摧折,他仍旧站得笔直,只是声音失了平静:“棺木已封,七日之期将至,谁敢对灵柩不敬?!”

    府中侍卫也涌上前来,佩刀都已出鞘,庭中刀光更盛,双方剑拔弩张。

    “你是怕对亡者不敬,还是心里有鬼?!”文耀的刀已在文季颈边:“你敢在灵前发誓,阿席的死与你无关?”

    端木舒看着文耀的刀锋在文季颈上压出血痕。

    文季的双眼不知是否因愤怒,变得血红了:“我现在已是少主,文耀,你怎么敢刀兵相逼?!”

    “你杀害先少主,没有资格继承!”文耀终于将这一句吼了出来,他握着刀的手已经用力得骨节发白,但是这一刀仍在文季的颈边没有砍下去。只要事情还没能确证,当着众人的面,他这一刀就不能砍下去。

    “哎哟,这是在闹的哪一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端木舒身后惊惶地响起。

    端木舒回头去看,见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正从连廊走下来,走向了庭中僵持的人群。

    侍从甲士们竟然自发地给他让出路来,使他轻易地就走到了文耀与文季身边。

    “少君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大的火气,叔侄之间就算有些误会,又何至于此?”他说着,竟然用手就去掰文耀的胳膊。

    府中仆人们都已尊文耀一声“明伯”,这老仆人却还称他为少君,而且将这场闹剧的主题称为“误会”。

    文耀竟不敢坚持,顺从地将刀从文季的脖子上挪开了。他将刀收入鞘中,问:“从伯,父亲可歇下了?”

    那被唤作从伯的老仆道:“主君听说少君回来了,还撑着精神在等着呢。少君倒好,在这儿和少主置气,让主君苦等。少主年纪小或许不懂事,少君怎么也这般胡闹?”看来这老仆是文檀的近侍,难怪在文耀面前也有这么大的面子。

    周围的刀陆续都收了起来,侍卫们也退到了一边。

    从伯转向文季:“少主今日劳累一天了,主君叮嘱少主安下心来,早些歇着。”这一句,似也带着深长的意味。

    文季略点一点头:“是,从伯替我问祖父安好。”

    文耀冷哼一声,又朝那厅中的棺椁看,立刻被从伯拉住了:“少君还不快把带来的这些人遣回去,都杵在府里像什么样子。”

    文耀只得回头吩咐一声,那群甲士立刻领了命,向外退去。

    从伯又将文耀打量了一番,摇头,话里有几分埋怨:“主君上了年纪如今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了,少君这一身未免杀气太重了,大晚上也不怕冲了主君……不过也无法了,先随我去拜见吧。”

    端木舒将身子贴近山石尽量隐蔽起来,不过那老仆引着文耀步履匆忙,两人倒也都没向这边望。

    甲士们退走后,侍卫们也都退了出去,中庭逐渐又恢复了先前的空寂。

    端木舒听着那人声散去,又等了片刻,寂静无声,这才小心地站起身。腿脚已经蹲得发麻了,她扶着山石走了两步,从阴影里走出来。

    “你怎么……”这一声惊得她转过头去,文季独自站在那里看着她,轻吐出剩下的两个字:“还在。”

    她也以为文季已走了。

    即便隔着距离,也能看出血色还未从他的眼中褪去。

    此时她其实不大想同文季单独相处,毕竟方才那一场算得上是文氏的家丑,叫她这个外人见证了,难免有些尴尬。

    但文季似乎并不觉得,他朝她走过来,毫不避忌地问:“你都听见了?”

    端木舒不聋不瞎,当然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嗯。”又立马抬起头来:“当然,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你怎么会……”

    “可是我没有发誓。”少年已经走到近处,低垂下眼帘。

    端木舒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文耀让他发誓,文席的死与他无关。

    “当,当时那样的情形,肯定不能服软啊!要是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就能逼你立誓,那你这个少主威严何在嘛。”端木舒这么说着,但到底感觉有些气虚,她的眼神掠过文季颈边的那道血痕,忍不住说:“你多少还是给自己辩白一下嘛,干吗由着他血口喷人。”

    少年低垂的睫还是没有抬起来,端木舒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听见他说:“也许我根本就无可否认呢?”

    这是什么意思?文季为什么要这么说?端木舒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两个问题,旋即想到大约是她先前瞎话说得多了,方才那句又透了点不坚定,也许文季怕她又是在虚与委蛇,想要试她的真意。忙又壮起声色道:“你这是在考验我吗?我都说了相信你,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自食其言的!”

    文季轻笑了一声,他抬起眼来:“嗯,抱歉。”不知是灯光太迷离还是怎么,他的眼神好像湿漉漉的,那笑意并没有到他的眼底。

    但端木舒还是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再追问文季为何不否认,虽然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但是对兄长之死他不愿多言,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为什么你就这样相信我了呢?”文季又低下头:“你难道没有想过,也许我叔父知道的比你多。”

    这倒真是把端木舒问住了。

    她方才虽然也有情势所迫,但凭心而论,还真不是敷衍文季的虚言。文季在她心目中,的确是绝不会做出文耀指控的那种事的。

    非要说起来,好像还得追溯到她第一次认识文季的时候,最初的印象总是根深蒂固,影响深远。

    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翻出来说,未免显得她太上心了,好像她对那种陈年旧事念念不忘似的。

    想到这,端木舒摆出不满意的神情:“干嘛刨根问底,你要把我剖开来看啊?难道我相信你,你反倒不相信我?”

    她都这么说了,文季果然不敢再问。端木舒看看他的神色,转过身,往连廊上走:“我要回家了。”

    文季从后面追来:“这下我已无事了,我送你回家。”

    端木舒顿住步子:“不必了,你祖父不是也让你早些回去歇着么。”

    文耀带甲提刀来此,挟着他统帅兵马坐镇一方的气势和那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就是冲着威逼文季就范来的,只是他没想到这看似幼弱的侄子,竟然如此难折。

    但文季虽然撑住了那场面,毕竟耗费了很大的心力,看起来的确已很是疲惫,所以她才决定告辞,又怎么好再让他送。

    文季不接话,只是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好像在问“不走么?”

    这样闷声固执起来,还真让端木舒有点没辙,只能随他。

    沿着来时的路,出了侧门,一迈出府,文季的手就探到腰边,却摸了个空。

    端木舒看出那是想要握刀,她看着文季空落落的腰间:“你还是回去吧,刀都没佩。”

    文季为方才的动作怅然失笑了一下,摇摇头:“无妨,今日闹了这一场,叔父暂且不会有动作了。”

    两人沿着街巷慢慢走,端木舒想起那日在父亲书斋中听到的话,她心中已断定那说的就是文耀。

    今日看文耀这作为,真是有什么该被问罪的地方倒也不足为奇了。她斟酌着问:“你叔父他,在南郡惹了什么麻烦吗?”

    “麻烦?”文季问:“怎么这么问?”

    端木舒故作自然:“我只是今日看他行事,觉得未免太过暴躁,以南郡和葛章的民风,他还不得跟人家碰出火星子来。”

    文季直视着远处:“叔父虽然性子这样,但他在南郡这些年,无论是守备安定,还是葛章的贡赋,都有佳绩,连君上都常对他大加赞赏,祖父为此很是得意,从没有听说有什么过失的。”

    听他语气又透出些许忧虑,端木舒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好明言,只能说:“反正我觉得照他的样子,迟早要惹出麻烦的,你也不必太把他当回事了。”

    文季叹气:“那就但愿不要是什么大麻烦了。”

    两人在端木府的东北角停下,端木舒与文季作别,自己拐入了巷中。

    一转过去,就是平日私下常出入的角门。

    但她在门前顿住了脚步。院墙另一边透过来的光亮,哪里是平日的小竹灯能发出的?

章节目录

振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雨夜聆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雨夜聆蝉并收藏振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