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阿雀不便骑马,只能在朔关找了辆轻车,但行进速度自然是慢了不少,旬日才出了南郡。

    端木舒推开窗透气,吹进来的风已经很和暖,窗外一片绿意葱茏,远远地能看见有几个庄子缀在这片绿野里。

    远处村庄已经醒来,升起一缕缕的炊烟,一片祥和。

    阿雀攀着窗框,打量着远处那些炊烟,说:“原来南郡还有这样的地方。”

    阿雀对晋国的郡治划分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出了远岚山便是“南郡”。一路上看惯了南郡满目疮痍,路有饿殍的场景,阿雀对繁城的兴趣都少了几分。

    端木舒摇头:“我们已经出了南郡,现在是宛郡的地界了。”

    “这个宛郡看着和南郡很不一样。”阿雀说着抬起手对着远处整齐茂盛的田地和那些冒着炊烟的村舍比划了一圈:“这里的人看起来有东西吃,也有屋子住。但是为什么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人在路边饿死?我们是不会顾着自己吃饱,让别的寨子的人饿死的。”

    郡与郡之间划地而治的关系以及赈灾要遵循的律例端木舒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按理的确早该下令勘察民情,调拨粮草赈济的,但却至今毫无动作。

    南郡这场兵乱君上打算如何收尾?繁城现下情形又如何呢?

    端木舒还在深思,阿雀注意力却转得快,她回头:“我饿了。”为了证明似的,她的肚子很适时地响亮叫了两声。

    端木舒瞥了一眼角落里已经空空如也的干粮袋,敲了敲厢壁,向外问:“离莘里还有多远?”

    江彦答道:“大约还有二三十里。”

    阿雀在旁边问:“莘里是什么地方?”

    端木舒又朝窗外探了探,随口答她:“是宛郡的一座大城。”

    阿雀拍起手来:“我们终于要进城了!”

    听见阿雀的肚子又叫了两声,端木舒说:“那还得走小半日呢,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进城。”她说着对车外道:“看看哪里有路通向那些农家,我们去讨些食水。”

    车门被江彦从外推开了些,只见江彦抬起马鞭向远处指:“姝君你看,那边正好有个茶亭。”

    端木舒顺着他的马鞭所指望去,果然见远处官道打了一道弯,一个小小的茶亭就支在那弯里。

    马车在茶亭边停下,端木舒跳下马车,江彦将阿雀也抱下车,然后将车赶到一旁去拴住。

    端木舒领着阿雀先走进亭中。地方不大,统共三张小桌,地上铺着竹席,放着几个蒲草垫。

    此时已经有人占了一桌,从不远处树荫下的几辆满载着货物的大骡车来看,是一队行商。

    端木舒带着阿雀在另一边的桌旁坐下。大约是听见了动静,一个老太太从茶亭的后间里钻出来,张望了一下,瞧见端木舒和阿雀,不等两人招呼就走过来:“两位客人,我们今日只有炙兔肉,不过配上刚摘的枇杷极好,生津润燥呢。”

    阿雀高兴起来:“要兔肉和枇杷,枇杷要酸一些的!”

    老太太大约见她可爱,笑得很是慈爱:“保证够酸,就赶着这几日还没熟透摘的,咱们晋人就爱吃酸呢。”

    但阿雀却不笑了,闷闷地把头朝旁边一别,不出声了。老太太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些不安地看向端木舒。

    “小孩子阴晴不定。”端木舒笑一笑:“那就来两只兔子,再来些枇杷吧。”她说着挥挥手,招呼走进来的江彦:“叔父,这边坐。”

    江彦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如常,走过来坐了。

    老人看了看江彦:“要不要再来一壶酒?”

    江彦摇头:“一会儿吃完还要赶路,酒就不必了,来三盏凉茶吧。”

    “好,那三位先坐坐,老婆子我这就去拆兔子。”老太太说着朝亭后喊一声:“老头子,先给这桌客人上三盏凉茶来。”

    后面有人应了一声,老太太走去了后间,一个老汉便托着盘走出来,给端木舒桌上摆凉茶。

    老汉上了茶,并不马上退下,站着问:“几位从哪儿来啊?”

    端木舒暗中打量不远处那桌客人,听那几人口音,倒像是京畿人士。宛郡过了莘里,往南便没有城了,这些行商带着货物出现在这里,又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呢?他们是否知道繁城的情况?

    这么观察思索着,端木舒一时分心,随口道:“从南郡。”

    老汉显得有些惊奇:“这时日,寻常人可出不了南郡,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端木豫手下的领正孟谢出身宛郡孟氏,端木舒这次出南郡,正是向他讨了一份通行手令。但这原委不好向外人袒露,端木舒正在斟酌,江彦却先开了口。

    “先父从前在军中曾为一位出身孟氏的长官挡过一箭,我们叔侄三人正是靠着这层交情才得以疏通关系,逃出南郡的。”江彦一张冷肃的脸,说出话来倒是比她更有说服力。

    老人自然没有怀疑,点头道:“噢,能牵上孟氏的门路,那在咱们宛郡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旁边那桌客人显然也听见了这话,其中一个长着小胡子,满面油光,叠着双下巴的男人凑过来,给江彦递上一盏酒:“兄弟,你带着两个小姑娘从南郡逃出来,真是不容易,我得请你喝一盏!同是行路人,相遇即是有缘,交个朋友,鄙人韩奇。”

    这人显然是听见他们有孟氏的门路,别有所图,不过倒也正好看看能不能从他这里知道些繁城消息。

    端木舒端起茶盏,暗示江彦应付。

    “韩兄客气了。”江彦没有伸手接那盏酒,而是问:“韩兄也是往莘里去?”

    自称叫韩奇的男人顺着江彦这一问,叹气道:“哎,原本是从莘里来的,现下又要回莘里去了。”

    江彦问:“有来有回,韩兄为什么反倒叹气?”

    韩奇立刻就诉上了苦:“我是个小商人,原本起早贪黑在京畿一带跑商赚点辛苦钱。奈何这两月繁城守备森严,尤其近来,出入都严禁了,生意做不成呀!我就想着弄点粮食跑两趟南郡。”他说着把那盏酒搁在江彦面前的桌案上,然后转身指向树荫里的骡车:“喏,那些就是我的货。”

    江彦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几辆满载着粮包的骡车:“现下南郡的粮食可是堪比金银,韩兄这几车可是金山了。”

    “嗨,什么金山银山的,都得过了郡界才成,过不去郡界那就还是几车陈米!我辛辛苦苦把车赶到郡界,结果呢,宛郡的守军在那儿蹲着,非拦着不让我进南郡!”他说着,叹息一声:“唉,其实兄弟我还真不是为了赚钱,这不是想着南郡正缺粮,能解一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么。”

    韩奇说着又端起案上的酒盏,再一次递到江彦胸前:“兄弟,喝一盏。咱们今天在这里遇见,是我的运气!”

    江彦接下酒盏:“这怎么说呢?”

    韩奇凑近些:“兄弟,你帮我跟孟氏的大人牵个线,我这儿有粮食,让我运过郡界去,我哪怕不赚几个钱,就当做善事,兄弟你也算是积德了。”

    韩奇边说边打量着江彦的神色,说完见江彦没有一口回绝,便把伸手进袖里,摸出个钱袋来,一摇,里面叮当作响:“当然,我也不白叫你出力,你看,这成不成?”

    江彦用眼神估量了一下那个钱袋:“南郡现在饥民遍野,韩兄这几车过去,小弟倒是有些担心韩兄的安危。”

    “不用操心,这我应付得了。”韩奇得意地朝树荫下的车队努努嘴,端木舒这才发现那些骡车车底的阴影里躺着几个正在休息的伙计,仔细看,那些人身边都有用布条缠裹的东西,那形状,端木舒看出是刀。

    江彦皱眉:“韩兄这有私蓄家兵之嫌了,是有违晋国律例的。”

    韩奇伸手止住他:“哎,这可不敢乱说,这些可都是端木氏的私兵,我暂借而已。”

    这话一入耳,端木舒的一口茶差点没有呛进肺里去,她止住摔杯的冲动:“端木氏的私兵,怎么会出借?”

    韩奇看着两人的反应,突然一拍大腿:“小姑娘,今天韩阿叔给你长长见识!”他边说边把手伸进衣襟里,从怀中摸出一封帛书,轻轻抖开,在端木舒和江彦眼前慢悠悠展示了一圈:“这就是端木氏给我的凭证。”

    那帛书的落款没有签发人的名姓,只有一个黑色的圆印,印章中央的图案正是端木氏的家徽,一只夜枭的侧影。

    这方印章雕琢之精细与精准,倒真像是出自端木氏族内。族中几位家老们各自持有一方这样的印章,只是平常手令俱有署名,这帛书之上没有署名,很难辨明出自谁手。

    一直站在一旁的老汉也凑过来看:“哟,好稀奇,这是端木氏的印鉴?”说着伸出手来,似乎想拽住看看仔细。

    韩奇一下将帛书收回:“别弄坏了,你可赔不起!有这东西,在京畿那就是通行无阻。”他把帛书藏进怀里,朝江彦拍了拍胸口:“往后兄弟你到了京畿,我一定替你打点得顺顺当当的!”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只不过现下郡界那边的驻军,见了这个却也不肯通融。”

    老汉说:“那是,在咱们宛郡,还是得有孟氏的印信才好使。”

    “盖个印就说是端木氏的文书,不会是假的,被人拆穿了吧?”端木舒丢出这一句,仔细观察韩奇的脸色。

    韩奇轻松又轻蔑地笑两声,指一指那些伙计:“那些人身上都有端木氏发给的户牌呢,都是正儿八经出身曲离的军户,小姑娘要较真,有本事尽管去查。”

    看韩奇的反应,这事应该假不了。

    端木氏的私兵属曲离管辖,只听命于端木氏,不受国君辖制,就算杀了人,刑罚之权也只在端木氏。这样的刀竟敢外借,好大的胆子。

    是谁在做这门生意?父亲知道吗?

    见端木舒不再说话,韩奇又将桌上的钱袋朝江彦推一推:“兄弟,我瞧,我这都已经掏心掏肺了,刚才说的帮我牵个线的事儿,你看成不成?”

    端木舒有些心烦意乱,连带着看着韩奇这张肥腻的脸都有些不适,搁下茶盏:“不成,我们已经麻烦了人家一次,人情已经两清,还有什么脸面再去打扰。”

    韩奇又看她一眼:“我和你叔父说话,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要这么多嘴。”然后对江彦堆起一脸假笑:“小姑娘不懂事,兄弟你可要好好想想,出门在外,多个朋友也多条路嘛。况且南郡有了粮,兄弟你也算是做了善事。”

    江彦明白端木舒的态度,自然不接茬,端木舒冷笑一声:“反正韩阿叔你只是想做好事,不图赚钱,我们倒是可以帮你跟守军说说,让他们替你把粮食丢过郡界去。这样没有人越界,他们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南郡百姓自取了粮,你的善事也就做成了。”

    韩奇看着挺直着腰板,缄口不言的江彦,脸上的假笑有些堆不住了,肥肉颤动着:“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呀,怎么能让个小姑娘在这里瞎搅和?”

    “我这小侄说得在理,我看可行。”江彦终于动了动,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银刀来:“这是小弟感佩韩兄高义的一点心意。小弟身上所余不多,这点钱恐怕不够这几车粮食的本钱,不过韩兄本也不为赚钱,想必也不会计较。韩兄收下,把粮食留在这里,回头我就让宛郡的守军兄弟们来取。”

    韩奇脸色瞬间变黑:“什么东西,耍我?”他愤愤站起来:“不就是靠你那死了的爹身上的箭窟窿换来的一点面子么,有什么了不起,我呸!”

    他说着抓起自己先前放在案上的钱袋,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回来,连他先前端过来敬江彦的酒盏都一并端走了。

    韩奇走回自己人桌边,把一盏酒都泼在其他几人的身上:“都别吃了!都给我起来!”他边喊着边把对其中起身动作慢了些的那人踹了两脚:“手脚快点,别耽误功夫!”

    “哎客人,别急着走啊,还没付账呢!”老汉跟了过去。

    “给给给!”韩奇从钱袋里摸出一把铜贝来,这倒不着急了,仔仔细细数了至少三遍,才倒进老汉伸出的双手里。

    随从中的一个在旁边小心地问:“那咱们还是回京畿?”

    韩奇往怀里塞钱袋,瞪那人一眼:“回什么京畿?你进得去繁城吗?”他走出茶亭去,已经有人牵来了马,韩奇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背,却用鞭子拦住了刚发问的那人:“你们先别跟着了,去把那几车烂谷子给脱手了,看着心烦。”

    韩奇领着那些据说从端木氏借来的护卫打马而去,被留下的人也招呼着车夫们赶车,往莘里的方向行去了。

    一股诱人的香气飘来,方才百无聊赖,一直低头用指甲刮着桌边的阿雀发出了一声惊喜的轻呼。

    端木舒收回眼神一看,满满一大盘兔肉和一小筐新鲜水灵的枇杷一齐摆在了面前。

    阿雀迫不及待地先动了手,飞快地剥了两个枇杷塞进嘴里,就上手去抓兔肉。

    端木舒却没有胃口,见老妇已经摆好盘碟回了里间,她又看向韩奇远去的方向:“我要那张帛书。”

    话刚出口,端木舒脑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出,她伸手拉住正要起身的江彦:“不,不止那张帛书。”她掏出传令的骨币,递给江彦:“我连韩奇和他手底下的护卫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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