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攀上一块山岩,临近大营的这一段山坡有些陡峭,不过站在这里已经能看到望楼上猎猎的军旗,离大营不太远了。

    她转过身,阿雀在她身后不远处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想攀到端木舒的落脚处来。

    火瓦将她们送过寨前的大渠之后便不再相送了。这起先让端木舒有些无措,毕竟两人昨日见面并不愉快,今早阿雀与葛章王临别时又哭得撕心裂肺的,端木舒怕她在山路上哭闹起来,难以应付。

    不过还好,阿雀没有为难她,一路上跟在她身后安静得出奇。

    端木舒站的这巨石着实高了些,侧面覆着薄薄的一层湿滑苔藓,若是手攀不到顶,便没什么着力之处。阿雀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短胳膊短腿的小小一只,憋着劲儿憋得小脸通红,也没能爬得上来。即便如此,她却还是一声不吭。

    端木舒走过去,蹲下身朝阿雀伸出手去。阿雀不但不理会她的援手,反倒还避开了些,继续自己折腾。

    端木舒实在看不下去,将节杖插在背后,腾出双手来,拽住阿雀将她拖了上来。小姑娘这下终于开口了,张牙舞爪像只炸了毛的小猫:“谁要你帮了,我不要你帮忙!”

    端木舒故意板起脸:“你以为我想帮你?你是被火瓦驮过渠的,我可是泅水过来的。”她说着拎起湿衣摆在阿雀眼前晃晃:“我现在一身湿淋淋的,还想早些回到营里去换了衣服好吃饭呢,你别拖我的后腿。”

    阿雀气鼓鼓地盯着端木舒的衣摆,没有再回嘴。

    到了营旁,端木舒钻在灌丛里,小心地向营门口靠近。

    阿雀在背后问:“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端木舒还没来得及让阿雀小声些,兄长的声音就传来:“没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端木豫的声音本就冷,现在更是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过来。虽然迟早要见阿兄,但本想着能拖几刻也是好的,没想到片刻也躲不过。

    端木舒赶紧从灌木丛钻出去,扯个笑:“阿兄。”

    “哟,还挂彩了。”云奂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看戏的意味。

    端木豫剜了云奂一眼:“我不是传令让所有人在帐中休整么,你怎么还来凑热闹。”

    云奂说:“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卒子。我来给咱们的大使接风,看看她有何收获,总还是可以的吧?”

    端木舒赶紧道:“葛章王在信中所说都是真的,且火油已经分发到各户,若是一声令下,绝对扑救不及。”

    云奂耸耸肩:“那就可以给主帅去信了。”他说着的眼神朝端木舒身后看:“不过方才怎么好像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端木舒忙躲在身后灌丛间的阿雀拽到身前。小姑娘很是抗拒,扭捏着不肯配合,但是她力气小,拗不过端木舒,不情不愿地被拉到前头来,只能把脸别向一旁,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哼”。

    端木豫阴云密布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疑惑来:“怎么还带回来个小姑娘?”

    “这是阿雀。”端木舒又把阿雀向前推了推:“是葛章王的孙女。”

    “葛章王的孙女?”云奂三两步凑上前,弯下腰来打量,阿雀转身一把抱住端木舒,将脸埋在她的衣襟上。

    云奂直起身,侧头朝身后喊一声:“寇览,你可得心服口服了,要是你去,能带得回葛章王的孙女吗?”

    寇览在后头抬手朝端木舒虚晃了一个礼:“寇览自然没有少君这样的本事。”

    两人一唱一和,阴阳怪气,但端木舒理亏,也只能受着。

    端木豫冷着脸:“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端木舒忙伸手拍了拍阿雀,阿雀松开她,几小步绕到她背后。端木舒朝前走,阿雀就捏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

    端木舒犹犹豫豫挪到兄长跟前,将节杖从背后抽出来,双手递回给他。

    端木豫没什么动作,他没有接过节杖,而是说:“先回你帐中洗漱换身衣服,再带着这个到大帐来见我。”

    端木舒草草行个礼,正要带着阿雀开溜,寇览却一伸手,拎住了阿雀的一只胳膊。

    寇览说:“既然这是葛章王的孙女,不正是大好的人质么?交给我们看管吧。”

    云奂在一旁不做声,但目光扫过兄妹二人,寇览这一句显见得是替他说的。

    “不行!”端木舒把阿雀护进怀里:“我答应葛章王,要带阿雀回繁城,岂能背诺?”

    寇览不松手,把小姑娘的胳膊提得更高了些,简直要将她从地上拎起来:“那先借我们一用也无妨嘛,把她绑到寨前,让乌扬亥开了寨门,我们收服葛章王廷,最后少君自然还是能带她回繁城。”

    阿雀挣扎起来,用小短腿去踢打寇览,嘴上葛章话叽里咕噜地叫骂着。

    端木舒急道:“葛章王有言在先,我们若是用阿雀相威胁,他是决计不会理会的。只怕到时候反倒觉得我们不讲信义,直接烧山毁矿,你担得起么?”

    寇览脸色僵住,但嘴上还有些不服:“老匹夫还论起信义来了,若不是他使这样的懦夫手段,朔关我们都能拿下,还怕这一圈小矮墙?”

    听到“朔关”,阿雀的叫骂顿住,一双圆圆的眼睛死死盯住寇览。

    云奂终于开口:“行了,不过是一个小娃娃而已,你们哪里会哄孩子?还是还给少君吧。”

    这时候本该是营中分发朝食,士兵们三五成群边吃边闲谈的时候,今日因端木豫下了令,因此不见什么人影,谈话声都在帐中。这使端木舒免于一身狼狈地被围观,不过她还是拉着阿雀做贼似的一路小跑,钻回了自己帐中。

    一把将身后的帐帘放下,将那些隐约传来的话语声和清晨过分明亮的阳光都遮挡住,端木舒这才长长舒地了一口气。

    阿雀的手在端木舒掌中挣扎了一下,挣脱出去。端木舒回头看她,小姑娘脸上还挂着泪痕,见端木舒盯着她看,抬起手胡乱把眼泪抹掉,没好气地说:“不许你看我!”

    端木舒于是转过头不看她:“丑死了,我才不稀罕看呢。”她说着自顾自朝走到矮案前,放下节杖,提起案上的茶壶,也顾不上里面的茶水是何时的,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边。

    后腰突然被撞了一下,力道算不上很大,端木舒将将还能站稳,不过手中的茶还是泼了一身。端木舒回头正要跟阿雀急,却见阿雀已经钻到军帐的角落,面朝帐篷抱膝蹲在那里,头上簪着银饰的发髻因刚才那一下撞歪了,小小的背影更显得狼狈可怜。

    端木舒摇摇头,算了,反正衣服本也是湿的。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了,想着趁阿雀现在缩在角落安静,赶紧把这身湿漉漉的衣服给换了。

    端木舒把袖中的凤血和藏在后腰的小匕首放在案上,从小箧里翻出仅剩的一套换洗衣物,钻到了用竹架搭了块帐篷布做屏障的简易屏风后更换起来。

    待她换好衣服,绕过屏障,却看见阿雀蹲到了案前,手正要去拿她放在案上的那柄匕首。

    端木舒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拿走,重新塞在后腰里:“这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她说着把案上的凤血拾起来,又从小箧里翻出一只锦囊,一并塞进怀里,对阿雀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好好在帐中待着,一会儿带吃的来给你。”

    “我要那个。”阿雀指着她腰间。

    “不行。”端木舒板起脸:“小孩子拿着这个很危险的。”

    阿雀站起来:“这帐篷里一点意思也没有,你不给我,我就要跑出去玩了。”

    此时外面的人声已经逐渐热闹起来。这段日子同葛章打仗,军中对葛章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仇怨,阿雀毕竟是葛章王的孙女,身份特殊,年纪又小,就这么蹿出去,未必安全。江彦又一时不知在哪里,端木舒有点为难。

    阿雀说:“你把那个留给我玩,我就乖乖地在这里等你回来。”

    匕首的鞘和柄上妆金嵌着七宝,的确精致华美,小姑娘喜欢也无可厚非。端木舒想了想,把匕首重新拿出来,递过去:“那你要说话算话,而且不准把刀刃拔出来,割到手可有你哭的了。”

    阿雀看起来开心了些,将匕首捧在手里,摸一摸刀鞘正中嵌着的那颗鲜红的宝石,点头:“不会的,我是小孩子,很怕痛的。”

    端木舒看着她翻来覆去把玩的模样,想着趁阿雀还没对这个玩具失去兴趣,赶紧去见过阿兄,早些回来才是要紧,于是便匆忙出了帐篷,向中军帐走去。

    此时营中的军士们已经从各自的帐篷里走出来,向大营东面的空旷地走去,虽然战事停滞了,但每日还是要操练的。

    端木舒手中执着节杖,行过的地方,军士们都略低头为她让行,恭敬地喊“少君回来了”,语中似乎比先前还要多了几分敬重,倒显得她真像是光明正大地出使了一趟似的,叫她格外心虚。

    走到半途,端木舒被云奂截住:“现在有你阿兄做靠山,就又开始和我作对了?你这也不够讲信义啊。”

    这一路过来有赖云奂相助,如今她这作为的确有忘恩负义之嫌,但其中缘由却不能同云奂细说。端木舒想了想,道:“就算寇览去了,葛章王也不会把事情交给云氏。”

    “不试试怎么知道?”云奂嗤一声:“你不就是为了文季么。”

    端木舒没有因他这冷嘲动容:“就算葛章王肯,以云氏在南郡的声望,若再辖管葛章,只怕势太大了吧?”

    云奂收了笑:“怎么,你的意思是,你这倒还是为云氏好咯?”

    端木舒说:“我自然有我自私的考量,不过我方才说这话,也是知恩图报,是不是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云奂倒没有再出言相讥,只是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昂着头从她身边迈过,督训去了。

    端木舒进了大帐,帐中只有端木豫一人。

    兄长黑着脸,问的第一句却是:“脑袋怎么回事。”

    端木舒伸手摸摸额头:“葛章人心中有气,难免的嘛。”

    “你早该想到!还好回来了,若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和父亲母亲交代?”

    “可是云奂他……总不能放任他去葛章王廷里乱来吧?”

    端木豫叹气,问:“你见到文季了?”

    端木舒点头,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把凤血和锦囊拿出来。

    端木豫看见凤血,犹疑道:“这是……?”

    端木舒从锦囊里又掏出那断神骨般的白玉:“父亲给我的麟骨,和文季给我的凤血。”

    端木豫吃了一惊:“父亲就罢了,文季把这种东西给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要抓住文氏的一线生机,也留给我们一步退路。”端木舒把这两样东西都收起来:“我来南郡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阿兄替我安排一下,我这就得回程了,若是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是个女孩子,难道要去跟文耀兵戎相见?”

    “阿兄怎么到现在还说什么‘你是个女孩子’?忘了是谁从繁城一路到了朔关最前线,把云奂劝进远岚山,又帮你们找到葛章王廷?”

    见兄长沉默,端木舒正色道:“我自然不能也不会亲自冲锋陷阵,但还是要尽力一试,从文耀手里保下予中。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做这件事?”

    半晌,端木豫抬起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两人正默着,忽然听到帐外似乎有小孩子在叫喊,端木舒又仔细听了听,确认那的确是孩子的哭声。

    她问:“营中还有别的孩童吗?”

    端木豫白了她一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孤幼苑吗?”

    端木舒拔腿就冲了出去。

    阿雀被挂住衣服后领,挂在一根旗杆的木楔上,四肢都悬空了,挥手踢脚地大哭着,周围大群的军士都在看热闹。

    端木舒冲过去:“你们在做什么?一群大男人,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哟,少君来了!她现在是您在照管,您来给我评评理。”寇览见了端木舒,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掌被利器割破了,血淋淋一道口子。

    端木舒看着那道口子,又看了看周围军士正在传看把玩的那柄匕首,正是她的那柄。

    她走过去,问阿雀:“你答应过我的,会待在帐篷里等我回去,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给我阿妈报仇!”阿雀哭着大喊:“你们都是坏人!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端木舒把小姑娘从旗杆上放下来,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看着那张满是鼻涕泪痕的脸,问:“临走的时候,爷爷是怎么和你说的?”

    嚷嚷着要杀了所有人的小姑娘落了地,只是胡乱地抹着脸,呜呜地哭:“爷爷说让我去繁城等他,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爷爷,我要爷爷!”

    端木舒把她拥在怀里,阿雀也不挣扎,只顾着哭。端木舒望着葛章大寨的方向,说:“我们不待在这里了,我们马上就走,去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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