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章人夏耕冬狩,夏季在平陵地带耕作牧马,冬季在山中一边俭省,一边用猎获和采集做补充,前一年收获的稻谷经过一冬本应该还有余裕,足够作春夏时节去平原牧马的谷种和口粮。

    但此时还没有出元月。

    端木舒想起在到朔关之前,那伙拦路抢劫的流民。

    “我倒也听说了,这两年夏旱,葛章收成应该不好,但贡赋却更加繁重了。”

    文季说:“是,葛章每年按例要缴纳作贡谷的粮食是两成。但自从叔父都督南郡,他们要想入贡到繁城,便要向南郡加纳‘鼠雀耗’,‘车马捐’,‘督送禄’之类,名目繁杂的捐税加起来,实际征收几乎翻倍。这两年本就气候不佳,但铁的入贡定额又加了,采矿冶炼反倒还要占去耕作的人手。”

    端木舒听着文季的语气,把竹筒在掌心敲了两下:“你很同情他们?”她突然把头一抬:“这个降而为郡的主意,不会是你跟他们商议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

    “灼弥奢在朔关半步都不肯退,没留下一个活口,葛章人自来就有这样的气性。我不相信乌扬亥是这种让别人尽了命,自己到了穷途末路,却想投降的人。而且,”端木舒站起来,倾身过去吸了吸鼻子:“你闻起来也太干净了些,不像是一直被关在这里。”

    文季朝后让了让,但还是承认了:“他们原本只是想等晋军攻来,同归于尽。但葛章王虽有血性,毕竟对子民还有仁心,抉择之下,还是愿意投降。”

    “我们跟葛章人早就不是兄弟了,你怎么保证他们投降以后,会从此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当晋国人?”端木舒咕哝:“所以云奂才会恨不得杀了你,他说只有云氏才能管好南郡的事。”

    “不能把葛章交给云氏。”文季的话音很坚决:“云氏与葛章数代积怨,或许想将葛章的山林田泽收归南郡,但恐怕不会把葛章人跟原本的南郡人一视同仁,反倒更容易生乱。葛章王也不会答应。”

    端木舒说:“你叔父在繁城正筹备兵变呢,你自身都难保,还替葛章人操心。”

    文季的身形滞了一下:“没想到叔父他真要走这一步。”他虽然说着没想到,但言外倒像是有所预感。

    端木舒说:“君上要清算他在南郡的过失,他要么死,要么反。”

    文季点头:“叔父不会坐以待毙。”

    “但他恐怕只会自取灭亡,君上早有准备。”端木舒严肃起来,转入她此行南郡的正题:“要是到时文耀以谋反伏罪,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文季说:“……君上不仅要除外患,也要平内忧。”

    的确,相比北地诸侯选贤可以不拘门第,晋国朝堂自来都被大世族占据。累世的贵族大姓,常常令国君也不得不礼让三分,像文氏和端木氏这样手握税赋军权的,有时甚至可以决定君位承继,说是内患并不为过。

    现在想来,这定死了继承之法的“移风易俗”,岂不可算是君上给世族下的战书?

    端木舒叹气:“没错,所以时移世易,谁能想到我们全家现在都盼着文氏逃过一劫呢?要是没了文氏,端木氏就更是木秀于林了。”她说着看文季:“所以,文氏得尽快跟文耀撇清了才行。”

    文季静默了片刻,然后他伸手向怀中摸索,将什么东西塞进端木舒的手里。

    触手是柔软的布料,上面针脚带起的褶皱端木舒一摸便知,是她做的那只小佩囊。

    她捏了捏,玉石果然躺在其中,没想到她还没提起,文季就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心里还算满意,但嘴上又故意促狭道:“怎么,又打算借我的手替你保管凤血?”

    文季有些歉意:“先前在繁城,为了避叔父的耳目,所以瞒了你。你既然已知道它是什么,应该也知道它有什么用。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但这里的情形,叔父近日就会知道,他等不到凤血,不会按捺太久了。若君上真如你所言早有万全准备,那叔父一旦败逃,定会退往予中。至少得守住予中才行。”

    文耀即便不能调动予中的文氏私兵,但他若想退入予中城,城中的族老和守军却未必能坚定拦阻。如果文耀进驻予中,负隅顽抗,那文氏亦是万劫不复。

    端木舒打开佩囊,将那枚玉扣拿在手中,对着窗外照了照:“是不是有了这个,就算是我,也能调动文氏在予中的守军?”

    “话是如此,但你毕竟姓端木,要弹压予中的族老们,未必能有这么简单。我会给你一封手书,这样你至少能先说服文镇,以便在予中城中行走,但其他的,恐怕还要你自己再想些办法。”

    端木舒把凤血收回佩囊,在手里掂了掂,说:“我可不保证能想出什么办法。要是这东西不管用,我多半就把它丢给文镇,望文耀的风而逃了,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

    “云奂肯进远岚山和左军会合,还能这么快找到王廷,想必其中有你的功劳。如果连你也办不到,那我也没有别人可指望了。”文季顿了顿:“不过,你去予中也不是没有风险,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为要。”

    文季的这几句倒是让端木舒很受用,她惬心地准备将佩囊塞进袖中:“你既然这么说,这事我就接下了。”

    “等等……”

    端木舒的动作停下:“怎么,这么快就反悔啦?”

    文季摇摇头,小声道:“能不能把佩囊留给我?”

    端木舒愣了一下,然后了然:“哦对,里面的百岁香,你还用得着。”她说着又把凤血从佩囊里掏出来,把佩囊递还给了文季。

    文季接过佩囊,却说:“不是。”

    端木舒把凤血小心地藏进袖袋里,随口问:“什么不是?”

    “不是为了百岁香,我只是想要这个佩囊。”

    端木舒怔住,她突然又想起,这个针脚扭曲的佩囊是她自己做的。她抬起头,一把伸出手去夺:“你不要百岁香,那就把佩囊还给我吧,我也还用得着!”

    但文季已经把佩囊塞回了怀里:“你已经把它给我了,它现在是我的了。”

    端木舒悻悻收回手,强做无谓道:“不就是一个佩囊,给你就给你好了。”

    文季轻轻叹了一口气:“反正对你来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他应该看得出佩囊是她的手工,毕竟侍从缝人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东西,还敢呈给主人使用的。

    他在问,是不是把一只亲手缝制的佩囊送给他,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端木舒垂下眼,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嗫喏道:“当然不是。”

    文季似乎没有听清,他凑进一步,问:“什么?”

    端木舒忽然觉得有些懊恼。为什么她要为这种问题,为自己辩解?

    这种问题,他本来就不该问。

    难道他以为不管是谁同她讨要这东西,她都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给了?

    从一开始就不会!云奂也要出征,云奂还去她家提过亲呢,她也没想着要给云奂塞个百岁香包啊。

    那里头的百岁香,还是从芜姐姐给阿兄的香囊里偷的!

    但是端木舒忽然又记起,自己当时用归还凤血的由头,把这佩囊给文季的时候,说的话确实不好听。而且,她还把这些香料说得好像是随意放进去的杂物一样。

    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为什么在文季面前,她常要说些违心的话?今晚也是一样,她又说了很多违心的话。她总是这样,怎么能指望文季会明白她呢?

    端木舒越想越沮丧了。

    月色终于开始透过小窗,她抬起头,就看到文季的眼睛。他的眼中除了月色,就只有她的倒影。

    文季眼中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管好与不好,至少,该是她真正的样子。

    端木舒吸了吸鼻子,说:“对不起。”

    文季又问:“什么?”这次有点惊讶。

    “先前在繁城的时候,明明你的处境很艰难,我还给你添乱。”端木舒握紧了手掌,指甲掐在掌心里:“一开始是为了和父亲叫板,所以想利用你。后来为了套你的话,又说一些这样那样的话来骗你。最后被父亲教训了,想缩起脑袋做人,把你赶开,还要说是为了大家都好。”

    不这样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她都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自私。

    她都不敢抬头看文季了。

    她听见文季说:“我也没有很介意。”

    “哦。”原来他都不介意,只有她自己耿耿于怀。端木舒有些泄气,她重新坐回台阶上,嘟囔:“你不介意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真心跟你道歉。”

    “我是说。”文季在她面前的地上坐下来,轮廓没入窗下的昏暗中模模糊糊,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变得朦朦胧胧:“在我受伤的时候,还有我阿兄丧礼的时候,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觉得很好了。”

    听他这么说,端木舒的心里舒服多了,但是她鼻子又有点酸酸的:“有时候我会说好听的话骗人,所以我说话不好听的时候,你也不要那么当真嘛。其实……”她吸了吸鼻子:“其实我是知道山里瘴气重,特地给你塞的百岁香,那个佩囊是我自己做的,又做得不好看,我,我其实是很在意的……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该把我当做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难道,难道你觉得我对谁都可以这样?”

    “我没有那么觉得,”文季低声说:“我只是怕自己心有偏颇,曲解了你的言行,毕竟,你可能有一些很重要的考虑。”

    “我的脑袋里又不是只能考虑那些很重要的事!就算我跑到南郡来,跑到这寨子里来,是有很重大的目的,但是除此之外,我就不能为点别的什么原因吗?”

    文季沉默了一下,说:“你孤身到这里来,实在太冒险了,但是,能在这里见到你,我……”

    他低而柔和的声音,像温润的,带着暖意的山岚,在端木舒的耳边弥散:“我还是很高兴。”

    端木舒低头揉着衣摆,收起刚才有些尖锐起来的语调,闷闷道:“这寨子还得泅水过来,我的衣服大半天都是湿的。还有人用炭石砸我,快把我的脑袋砸破了。我私自顶替了原本要来的人,所以回去大概还要被阿兄骂。都是因为你在这里!”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你知道!”她说着,一股委屈涌上来,抬起头,瞪着文季模糊的身形,语调又高起来,但被酸涩的鼻腔闷住,带上了鼻音:“你就只知道怪我吓着猪了,又怪我跟阿雀计较,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就是为了阿雀责备我!你哪里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跟葛章人,跟阿雀,跟那只猪成了一伙儿的了!你跟他们合起伙儿来对付我!”

    “你,你怎么哭了……”文季的声音慌乱起来,他凑上前来,单膝跪在端木舒面前,伸出手,但是又缩了回去,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错了,你别难过……”

    “我才没有难过!”端木舒飞快地把脸上的眼泪抹掉,吸着鼻子:“我只是头上的伤很痛!”她抬起手挡在文季面前:“离我远点!”

    她怎么又在这样说话了?明明都决定要坦诚以待的。端木舒的眼泪更止不住要掉下来了。

    薄茧略带粗粝的触感擦过肌肤,修长有力的手指攀上她的腕,然后有什么温热地、柔软地落在她的掌心。

    端木舒朦胧着泪眼看过去,顿时脑海一片空白,只觉滚烫的热意从掌心一路春风野火般燎进胸腔。

    落在她掌心的,是一个吻。

    “你,你,你——”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在干什么?”

    这本该是一句质问,但是她的声音实在太无力了,她想把手腕从文季手中抽出来,但她的动作也那么无力。

    文季的手指从手腕向上移,将她的手笼在掌中。

    “我不敢以为你是为我来的,因为——”文季的呼吸拂在她的指尖:“我喜欢你,阿舒。”

    端木舒脑中一片混乱,她茫然地问:“为什么?我从前对你不好……”忽然那混沌中一闪念,不安涌起:“难道就因为我缠上你,说我喜欢你?”

    可那是她张口就来的。如果他是因为这个,那他的喜欢,不就是她骗来的吗?

    文季低低地笑了,笑得有几分苦涩:“那不是你骗我的吗?”

    炙热的心脏有点灼痛了,端木舒鼻头又发酸,她抽回手,揉着眼睛:“那你还喜欢我,阿雀说得没错,你笨死了。”

    文季无奈:“就算是这样吧。”他又问:“那你还要我离你远点吗?”

    端木舒小声道:“你就待在这儿吧。”

    文季浅笑,眼中月辉皓洁:“好。”

    第二日端木舒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自从来了南郡,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然,竟然是在敌寨中,倚着一截栏杆。

    端木舒想抬手,才发现胳膊被束缚住了,她低头一看,身上裹着一块鹿皮,大约是文季披束在身上的那块。

    “醒了?”

    端木舒循声抬头,发现门开着。

    文季在门外将散未散的晨雾中侧过身来,朝辉将少年的面容勾勒得如此清晰锋利,为清俊的眉目添上一丝暖色。

    昨晚的对话一瞬间又翻涌起来充斥端木舒的脑海,掌心还记得那个吻的触感,好像有蚁在啮咬般酥麻起来。

    她几乎是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慌张地解开身上的束缚,朝文季走去,低着头把鹿皮递还给文季。

    文季递给她一枚蜡封的小竹筒:“我在这里面封了书信,你若去了予中,就把这个给文镇,万事他都会照你说的办。”

    端木舒接过,垂眸看着那只犹犹豫豫地想要凑过来的小黑猪,绞了绞双手,说:“等回了繁城,你再去我家看看阿泱吧。它好像很喜欢你,说不定还记得是你救了它。”

    眉眼间的发丝被拂开,指尖如羽毛般轻柔地扫过她的额角,文季说:“好。”

    被他的手指触碰的地方发起烫来,烧热了双颊,端木舒抬头瞪他:“你真是大胆起来了。”

    山岚乍破,金光万丈,朱蔻杉的落叶碎焰般飘来,少年笑得耀目:“看来是不很痛了。”

    不远处传来一个粗闷的声音:“快跟我走吧,大王要见你。”

    文季收了笑,咳一声,退开一步:“火瓦在等你。”

    端木舒一步上前,踮起脚,唇在他的面上飞快地触了一下。

    不等他反应,她就转身跑回去拿起节杖,奔下台阶跟着火瓦去了。

    火瓦带着端木舒来到巨杉平台上,看来昨夜风骤,此时地面上细密地铺上了一层羽叶,像一张鲜红的绒毯。端木舒从那片火海般的落叶上踏过,向树下走去,脚下的柔软将她的脚步声都消解了。

    葛章王盘腿坐在树下根系之间,身上披着一条金红相错的织物,几乎要融于遍地的红色羽叶与闪耀的金色朝晖中。他看起来似乎在这里坐了一整夜,灰白的须发上居然凝着露水。朱蔻杉的红叶落在他头上,好似灰烬中明灭着未尽的余火。

    老人阖着双目,一动也不动,甚至难以察觉他的呼吸,简直像是已在树下坐化。

    端木舒安静地过去行了礼,在葛章王面前正坐下。

    雀鸟们在清晨的阳光中纷纷飞来,落在了巨杉的高枝上,开始七嘴八舌地聒噪。老人终于在鸟鸣中睁开了眼。但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刚醒来,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很清醒:“你想看的都看过了吧?”那话语中的逐客之意并未加掩饰。

    端木舒颔首以答,道:“那小女这就告辞了。”

    她正要站起来,却听老人说:“稍等,老朽有一事相托。”他说着“咚咚”地敲响了树根,火瓦立刻近前来,葛章王吩咐他:“去把姑夏抱过来。”

    葛章王回过头来,解释道:“姑夏是我的孙女,昨日她去给你送饭食,你应当已经见过她了。”

    端木舒想起昨天窗外那个小小的脑袋:“阿雀?”

    “哦对,她喜欢听官话,喜欢旁人叫她阿雀。”葛章王深深叹口气:“往后叫她阿雀的人少不了,唤她葛章名字的人还有几个呢?”

    昨日惹哭了阿雀,端木舒心里还有点歉意,惴惴问道:“不知大王所托何事?”

    葛章王说:“你把阿雀带走吧。原本是想让文氏少主带她去繁城,但事情到底未定,又怕拖得久了有变,若是阿雀能先跟你走,那老朽就感激不尽了。”

    端木舒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她问:“大王就不怕我把阿雀带走后,就拿她当人质,逼迫大王开寨么?”

    葛章王却笑了:“我虽想尽量保全她,但她与葛章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你们心中也自当有数。”

    远远的,火瓦已经抱着阿雀走了过来。那小小的女孩子缩在高大的火瓦怀中,看起来真的像一只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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