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跳脱的语气将众人拉出沉闷的气氛,见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自己,章念挠挠脑袋,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他尴尬附笑:“我只是想缓解一下气氛。”

    陶司直同情地看了他几眼,好似在关爱一个缺智儿童,道:“做得好,章司务,不过下次不用了。”

    众人不再管章念,杜明堂诡异地抬起头来,愁思久久不能释怀:“这遗书摆在这里,说明刘翁只可能是自尽的了。”

    关阇彦跟魏郁春却又诡异地沉默了几许,他们好似都在怀疑其中的可信度,遗书跟死亡方式都是可以通过外力伪造的东西,光凭这些就断言刘翁是自尽,未免太小儿戏了。

    陶明案瞧出他们的心思,补道:“刘春盛的确是自尽的,因为街坊邻居们都说过,此人不知从哪里搬住到了金梁米市巷,年迈无比,神志不清,常常夜晚趴着窗子又哭又嚎,吓得人们以为是夜叉出街。刘翁常常念叨说自己想死,却又苦于寻不到什么痛快的死法,而一直没有出事,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在前天夜里选择了自缢。”

    这么看来,刘春盛的死就不可能是别人伪造的了。

    这怎么可能呢?!街坊邻居口中的刘春盛如此陌生,跟杜宅里的完全不同,他何时说要自尽,又何时发了脑病神志不清了?

    杜明堂一直不肯相信,可他知道,言多必失,要不然陶明案又该怀疑他为何敢如此笃定刘春盛另有异样了。

    杜明堂的小心翼翼都被关阇彦看在了眼里,他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比起上次,杜明堂现在还知道收敛情绪了。

    他也怀疑,刘春盛应该是出了杜宅后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的。

    他换了种说法,跟陶明案言述不理解之处:“在杜府呆了十年的账房先生,一失踪便患了疯病,甚是可疑。”

    陶明案颔首:“他受了刺激。”

    章念也道:“很不寻常的刺激。那遗书其实更像忏悔书,他貌似……是在跟鬼忏悔。”

    说着说着,他不禁哆嗦一下,打了寒颤。

    “千错万错皆是错……地狱黄泉不复见……”

    魏郁春默默呢喃着,众人好似还没有心思接话,她寻到了当口,插道,“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故而,神神鬼鬼之事,多半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

    “刘春盛定做过一桩害了人命的错事,他心虚了,只是不知后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利用了他的心理阴影刺激了他,长此以往,他不疯便怪了。”

    因为,这些话对应的精神状态,跟在春桃酒宴上被刺激后的魏澜清一致,对方心虚、恼怒、恐惧等情绪交织不已,造就了宴后颓唐疯癫、遭人嫌恶的疯子。

    这不也是刘春盛的状态么?

    魏郁春的一语惊人令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到了她身上,关阇彦纳闷:“你如此确信?”

    她怎敢不确信?她微微一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眼神疏离冰冷:“你以后自行验证看看,才知道是真是假。”

    陶明案见证过她在春桃酒宴上大展身手的模样,也见过她初次面对他时临危不惧的模样,他心中其实很认可这位思路清明的女子。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她的话,觉得言之有理:“冯姑娘所言极是,令陶某茅塞顿开。”

    章念傅会:“哎你别说,虽然冯姑娘的结论看似简单,但若要一下子精准刺中事情要害,其实非常不易。探案一事,最是讲究这个道理了。”

    关阇彦敛眸,咳咳呛嗽了两声,有些不太妙的感觉回荡在胸腔,他有些不乐意——这陶明案看着跟块呆木头一般,实际上倒是很会拉拢人心嘛。

    冯迎春的话好不好他难道不清楚?用得他来找补?好人全给他当了算了。

    他觉得不服气,然后又看到魏郁春跟陶明案相视一笑的模样,怎么比刚刚回应自己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说心里平衡是假的。

    他呵呵一笑,旋即道:“冯姑娘的想法其实与我一致,很是厉害,我方才不过是想试探一番罢了。”

    杜明堂抽了抽嘴角,属实是无语了,关阇彦天生一副毒嘴,说得话越是刻意就越是毒辣。

    听听这话是像夸人的吗?倒像是在抢人功劳,夸口自己的一样。要不是他了解他的性子,估计现在他也一起被雷到了。

    杜明堂心想,要不是有个破帘子挡着了脸,他必要好好扶额抹脸一番以示没眼看,还忍不住腹诽:“我看这人还是改名算了,叫关毒烟更合适,讲句话跟放毒气似的。”

    魏郁春刚温和的脸色一下子黑了回去。陶明案跟章念也是有些涩然,旋即岔开话题。

    陶明案又将那条勒过刘春盛的麻绳抓过来递给关阇彦,思忖:“绳上的秘香是我从未见过的品类,近似麻散,但细嗅一番,一会儿像是普通的路边花香,一会儿像晒干了的米粉味。我将此交给仵作验针,也无果,想必此迷香只会在散香时起作用,用完后香气和毒气都会散逸而去,混淆外人判断,所以此香的来源难以追踪。”

    章念很配合他的工作,他掏出自己平日里记载东西的本子,翻开一页,念道:“不过我查到,这种异香散于无形、干扰视听的特性跟戎域的香料近似。”

    关阇彦顿住:“此事怎会与戎域扯上关系?”

    陶明案:“所以我怀疑,此香兴许是有人故意留下来迷惑我们的东西。刘春盛实际上是遭刺激而疯亡,并非一场简简单单的自缢。刺激他的人虽然什么都不做,但他就是凶手。因为这种迷香在短时间内虽无法完全散去香气,但却令人无法确定它的来源,即便我们学识渊博,察觉到有关戎域的讯息,也很容易被带偏。若是我们发现刘春盛的时间再晚一日,这些香气就会彻底散去,和人间蒸发一般。”

    “所以凶手杀人于无形,并且有恃无恐。”

    章念又补充了一个新鲜的知识:“你们若是想要追寻异香的源头,就只能去洞市了。此地是京中唯一一处可能聚集戎域商人的地方,藏于瓮城外的深山老穴,是非朝廷管控的非法之地。我跟陶司直前年还在大理寺办案的时,曾经查销过此地异族商人走私而来的毒药。”

    提到洞市,章念本来极力压制的面色却控制不住地扭曲了起来,活似是如临大敌、死到临头。

    他回想起来了什么,浑身打了个哆嗦,虚虚提醒一句:“那地方都是鬼,没一个精神正常的,都在里头被关傻了,看着再可怜都别多管闲事!”

    陶明案将他拉到身后,继续说着:“还有灯市上的事情我们也查明白了,当晚的确有商贩给安南都督卖了灯,那商贩被找到了,是掮客假冒的,并且在灯市前就跟安南都督有了交集,所以他们是串通好了在那晚传递消息的。”

    “掮客,安南都督雇人做什么?”

    “掮客也不知道,他说,办事的武夫不是自己请的,他只是应安南都督的要求接了上一位掮客的班。每次仅负责将消息送到指定地区,等武夫们自己行动,其他的都不可过问。”

    这段话很引人遐想。关昀洲特地要另聘掮客是做什么?他不肯信任这个掮客,还是说,因为上一位掮客消失了,所以他着急要找人代替?

    但还是很奇怪,“办事的武夫不是自己请的”这句话太过耐人寻味,关昀洲作为主顾,不管是掮客还是办事的人,都得先经过他的安排不是么?

    怎么这话听着像是,真正掌管主导权的人,不是关昀洲,而是那第一任掮客。

    线索太少,关阇彦想不通,继续问:“假冒商贩的掮客是何时接任上一任掮客的?”

    “芳樱楼灯市是商贩掮客办的第一件事。”

    关阇彦颔首。

    陶明案已经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了,他搬出来那只熟悉的如意冰玉瓶,然后把遗书跟带异香的麻绳一并交给了关阇彦等人。关阇彦也是说话算话,在杜明堂微微紧张的目光下,把那张写着讯息的纸条送达了陶明案的手中。

    “等陶司直过目后,有意合作的话大可再寻我。”关阇彦坦言。

    杜明堂想到了已成谜团的松脂下落,他问关阇彦:“不知这屋里有没有松脂的下落,不妨找找?”

    关阇彦闻言,也开始将目光转移到了屋内的环境上。

    眼看没自己什么事后的陶明案,也明显着急要走,章念跟着他身后一起跨离门槛。

    在与魏郁春擦肩而过之时,陶明案忽地出声提醒:“不知冯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关阇彦回过神来时,魏郁春早就没了影儿,一瞥外头,竟是跟着陶明案一起去了外头聊天了。

    他愠怒半刻,但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以为是烦事太多扰了心境,他装模作样继续搜查起刘春盛的屋子。

    屋外,饭香味扑鼻,白烟若溪,汩汩地漂流在半空中,万井人间烟火气从此具象化。外面晴光潋滟,微微抬头外盼,闲云点缀在湛蓝的天空上,一切都是那样祥和自在,与屋内那股难耐的沉压形成鲜明的对比。

    魏郁春一身藕荷色纱绣素缎,长发轻轻挽着,落在左侧脑后,仅用一条素净的发带绑着,她未施粉黛,唯一有巧思的地方,还是上次为了参宴修过的柳叶眉。她脸颊粉嫩,比夏荷还甚之,饱额光洁,鼻子小巧圆润,唇瓣不点即丹,与春桃酒宴相比,现在的她反而更有韵味。

    毕竟也是五日没见了,章念跟陶明案都有些尴尬,因为他们平日几乎不会跟女子讲话,而魏郁春又堪称绝色,气质儒雅淡洁,好似一枚不容玷污的宝玉。跟这样的女子对谈,怎么会没有压力?

    魏郁春静静等着对方发话。好似只要一直不开口,她便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与之僵持下去。

    陶明案选择了不正视她,微微垂眸,但语气还是紧绷的:“先前酒宴上对姑娘多有得罪,事后忙着处理他事,未当面跟姑娘问候。不知,冯姑娘芳名为何?”

    魏郁春微微侧了侧脑袋,好似不明所以,疏离的目光中出现了几分天真的疑色。

    章念也讶住了,他这个从不近女色的好兄弟今日居然一反往常,主动跟女子搭话便算了,搭的话居然还是跟案子无关的事情。

    要知道,男子打听女子姓名一事是很容易引起旁人遐想的,至于遐想的什么,大家不言而喻——八成是这位男子瞧上了这名女子了。

    章念正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所以才万分惊讶。

    他贼嘿嘿一笑,心想:“这陶司直也真是的,要做这等好事都不提前与我知会一声,我可不愿意做你们的站岗油灯。”

    他很是识趣,想为他们制造二人世界。他趁陶明案不注意,默默退到了他身后,不知不觉间就没了影子。

    陶明案发现了章念的离场,涩然的声音顿了顿,头疼不已,觉得这小子铁定是在胡思乱想了。

    在他还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话的时候,魏郁春答了他的话,她笑了,面色若春:“我叫冯迎春。”

    出于礼貌,她既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就没有拒绝别人打听自己的理由。另外,她若是想要插足进来一起探案,又不好跟关阇彦杜明堂他们处好关系,陶明案为人正直又踏实,还处处帮衬了她,自是一个好人选。所以,她定要加强一番在他这里的好印象。

    所以她的笑容分外明理,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陶明案刚好敢于抬眼,抵住尴尬的压力的同时,他只觉得脖子间有股难以抵抗的热火往上升腾,它们烧红了他的耳根子。

    他双手在袖下急速摩梭着,然后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以后若要有交际,一直不知道姑娘名讳很是不妥,姑娘莫要担心我是有其他的想法。”

    魏郁春的眉眼更弯了,她觉得此人老实得厉害,他根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起歪心思的人。

    她当然也不会怀疑他,她点点头应他。

    陶明案又道:“今日唤姑娘来,其实有私心,我有疑虑未解,所以想问姑娘个清楚。”

    “陶司直不必客气。”

    “春桃酒宴上,我虽未亲眼看到冯姑娘大展身手的模样,但姑娘的诗句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且……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宴会尾声,机缘巧合下,我潜入花厅欲揭穿你的身份,那时你带着面纱,我未仔细看,但那种感觉却还是在日后几欲勾起我的疑心,越想越不对劲。”

    魏郁春眉头一皱,因为这种类似于“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样的话术,几乎是全天下男子追求女子时最风靡的借口。

    说实话,哪里有什么“似曾相识”,都是”“一见钟情”罢了。

    她本不想揣测陶司直,可现下,她不得不起再起重新审视他的念头。

    可陶司直还是那副紧着眉头,看着不苟言笑的模样,何来男女私情一说?

    她一筹莫展,只好进一步问道:“陶司直为何这么问?”

    陶明案叹气,好似预知到了自己百口莫辩的结局,那不如就破罐子破摔好了:“姑娘莫要介怀,我并无歹心。只是……我总觉得,我之前好似见过你。”

    魏郁春疑惑:“可我并未见过陶司直。”

    “几日前我便想找姑娘问清楚,可惜那时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疏离回忆。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去年秋末,我便在朔州府。”

    提到朔州府,魏郁春目光滞住,心中不断地喊出“不可能,那不可能”的话。

    可陶明案的话萦绕在耳畔,推翻了她一切残存的念想:“朔州府是我的出生之地,秋末重阳,我回乡探望已故爹娘,驾马路过城中诗会,春生才女,面纱遮面。巷阙人满为患,马上驻留,远远看去,虽面容模糊,但身影挺拔若青松,言语明亮清脆。那些画面至今好似还历历在目。”

    秋风微拂,天光灿烂,温暖风凉。

    白纱掩面,包裹青竹般劲骨的水盈色长裙飘曳,少女声音纤细却毫不遮掩心中底气:“锁尘春生崖前草,撼动万里破扶摇。若吾诗卷藏萧萧,平生凡俗别朝朝。”

    一首《春生》刹那间传动整场诗词会,少女的神秘,和她那寻常女儿家没有的少年气让无数年轻儿郎为之发狂,年轻才女也纷纷追寻少女的踪迹,希望与之成为诗友。

    也令陶明案对此至今印象深刻。

    他意欲再念出那首诗:“锁尘春生崖前草,撼动……”

    魏郁春险些要热泪盈眶,她想不到,自己竟值得旁人铭记这么久,她一直以为,大家在乎的从来只是那一声声荣誉,可代表荣誉的“春生”头衔早已被人窃取,她到底还算得了什么呢?

    在魏澜清光芒的遮掩下,众人记住的只会是“春生”,而不是去年那个风姿绰约、满身荣光的神秘少女了。

    但陶明案还记得。

    魏郁春忍住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眼眶微湿,看向陶明案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位珍惜的知己:“你也是见过魏澜清的人,不会不明白,她才是春生才女,你为何要另外问我这些?”

    陶明案微微诧异,亦是笑了,难得笑得这么风趣:“探案之人最忌讳看重眼前表面之事,我只相信我的直觉。只是我的直觉一直很准,要不然也不会思虑良久后,才会寻姑娘解题。”

    “不过,看姑娘的反应,好似的确不是我要找的人了。”陶明案主动替她解了围。

    魏郁春不置可否,犹豫之时,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正唆使着她改变对陶明案的印象。因为,若是换作任何一个人,但凡正常,都不可能第一时间就这么怀疑她的身份。所以陶明案是个很奇怪的人。

    但,这种怀疑未曾令她感到恐慌,反而,她心间暖流不止,好似寻到了一丝继续面对生活的希望——这个世上,总会有人还记得她。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也许,她该自信一些。

    几番对谈下来,二人又熟络了些,眼看陶明案还要继续聊些什么,其实早就站在屋边门扉处的关阇彦忽地出声了:“二位避着我在聊些什么悄悄话?”

    魏郁春反应过来,及时打断了跟陶明案的交际,生怕任何蛛丝马迹被关阇彦发现,因为她不希望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份。

    她莞尔一笑:“我的确不是她,陶司直的疑虑可解了。”

    陶明案大大方方地点头应了。

    关阇彦快步路过他们身侧,果断拍了一把魏郁春的脑袋,催促她:“走了。”

    魏郁春旋即甩开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对自己动手动脚。

    章念终于知道出来了,他探出脖子,凑到陶明案耳侧,神神秘秘地嘟囔:“他们两个人什么关系啊?如此亲密。陶司直你可要加把劲了!”

    陶明案莫名转身看他:“加什么劲儿?”

    章念也莫名:“哈?你不是喜欢那姑娘么?”

    陶明案斯文的表情好似瞬间裂成了碎片,他甩开袖子,忙不迭要走,多嘴道:“莫要胡说,玷了人姑娘的清白。”

    背影可以骗人,但他耳根上重新燃上的烈红却骗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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