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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蒙蒙亮,展应溪便艰难地从竹窗上爬起身,她摇晃着脑袋,没想到宿醉醒来的感觉那么难受。

    手怎么还有点麻呢......

    她迷迷糊糊地按揉掌心,余光看见一小抹绿色在跟前小口啜饮着积水。

    呼噜飞到她指节上,展应溪嗔怪道:“你这小家伙,前些日子打起来你到躲清闲去了,别让我知道你不是去找师父的。”

    她伸了个懒腰,跳至鞋子上。

    如今也是离开延山派的时候了。

    展应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实际上她孑然一身,怎么来的也就怎么走了。她计划着先去跟薛捡告个别,没想到方走出屋子便看见一个亮得刺眼的人。

    崔鹤清一身杏色织金回纹圆领袍,外套的是件藕荷绣金孔雀氅衣,腰系玉带,连头上簪发的都是顶金贵无比的玉璧缠枝银冠。他正低着头来回踱步,不知道如何站着才能展现最好的姿态。

    展应溪叹息,她总算明白为何那些人每每对崔鹤清束之高阁,敢情他日日穿戴了半个请剑阁的家当出来现眼。

    谁说天底下能发光的东西只有灯烛和宝珠,眼前这不还有一个吗?

    展应溪迈步上前,用手遮着日光道:“哪里来的妖风把崔公子吹到这来了?”

    “本公子来晒太阳,你这屋前的太阳——特别好。”崔鹤清靠在树上,斑驳的树影落在轻飘飘的衣角上。

    他鼻子一皱,喊住了转身就走的展应溪:“唉,呆雀,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要说什么?”展应溪纳闷。

    崔鹤清尴尬地咳嗽两声,心道她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忘记了?喝醉酒来找自己发酒疯还二话不说甩了自己一巴掌的事?把自己衣服蹭脏了还骂自己的事?

    见眼前人仍旧紧抓不放,展应溪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你说要帮我找师父的,我给你虎刀蛇剑的秘籍,你帮我找师父!”

    崔鹤清亮起的眼睛暗淡下来,转身扬起下巴:“什么找师父,能不能先帮我找回我丢失的人格和尊严啊?”

    “什么是人格和尊严,要去哪里找?”展应溪蹙眉。

    崔鹤清愣住了,眼前这个青涩的小丫头,真的是个傻子?他有一瞬间忽然想原谅她的无心之举,不过还是咬着一口气不放,说不定是故意扮傻,心里对打了自己洋洋得意吧。

    不论他心里如何百般揣测,展应溪像铁锅里跳脚的蚂蚁,问道:“到底是什么?”

    崔鹤清凑近她:“我让你给我道歉!”

    展应溪愣住:“道歉?道什么歉?”

    “你昨夜喝醉了酒——”崔鹤清深吸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玩味的笑意,“轻薄了本公子。”

    “轻薄是什么意思?”小姑娘眨眨眼睛,像是在参透一本经书。

    崔鹤清抬腿迈进屋内,兀自坐了下来,提杯注茶。他轻呷茶水,垂眸道:“就是你偷摸本公子的脸,还满面花痴地说‘公子你实在是太俊俏,世上怎会有这样一张完美无缺,天上有底下无的面孔’,还说要当本公子的第十个侍女,日日在身边静待俊颜。”

    他咬字极清,展应溪却面色难看,半晌才艰难说道:“我当真说了这些话?”

    “少阁主,”她抬起眼,“醉人之话,算不得数的,我是该跟你道歉。”

    一下从野鸟变成呆雀了,崔鹤清有些不习惯,道:“你对本公子的赞赏和爱慕本公子心领了,不过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这个人花前月下惯了,恕不能接受女侠美意。至于做第十个侍女的事嘛,到是可以考虑考虑,只是我担心你把我的护腕当鞋子,脸当练铁砂掌的工具。”

    展应溪咬唇,果然人吃醉了酒什么瞎话都能说出来,怪不得师父不让她饮酒。

    “放心,和你的交易本公子没忘。”崔鹤清放下茶盏,取来靠在一旁的剑袋递给展应溪。

    展应溪打开剑袋,里面是竟然两把制作精巧的短刀。

    她抽刀出鞘,刀柄在掌心微微生热。

    这还是继师父离开之后,自己第一次收到刀剑。

    真正属于她的双刀。

    “本公子斟酌许久,还是决定铸一对双刀给你。不必赞叹本公子高瞻远瞩。”崔鹤清垂眸喝茶,抬起一只眼睛斜睨着旁边的展应溪。

    “谢谢你。”展应溪如获至宝地摸着双刀。

    她抬起眼:“这两把刀有没有名字?”

    她记得侠客的佩刀都有个名字,比如何寿年的刀叫虎啸,柳眠膝的剑名蛇影,好听又适合。可惜自己也无才学可以卖弄,总不能一口一个刀地唤。

    崔鹤清摇摇头,新铸的刀剑尚无主,自然也没有名字。

    “镇山沉水怎么样?《刀剑录》中言昔日魏道武帝于崇阿铸二剑,一曰镇山,二曰沉水。我看不如就叫这个。风流又不失风雅,强悍又多添几分趣味。反正魏帝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咱这不算抄袭,顶多拾人牙慧。”他提议道。

    展应溪完全没听他的话,持着刀兀自出了门。刀身入水而黑,轻而易举地将水挑起一丈高,她收刀入鞘:“不用了,我想好这两把刀叫什么了,就叫左膀右臂。”

    师父曾说过,刀剑于侠客而言就是攥在手中的命脉,是手足,亦是道心。

    以后这两把刀便是左膀右臂,伴随她闯荡江湖,找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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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青白,山间云争雾涌,行人蓑衣加身,披着晨露,行色匆匆。

    山间小道上,一杏黄襦裙的娘子身骑灰驴,跌跌撞撞地穿过竹林,终于在散去的雾气间看到了一间小屋。

    二层小楼,门口一片泥泞,上头脚印马蹄印杂乱。

    酒旗被风雨撕扯地仅剩下一半,勉强叫来往劳累的过客识出是个可作休憩之地。

    她嘴一瘪,酸气上涌,弃了灰驴便踏上一脚泥泞而来。

    不大的客堂里坐了一半的人,伙计抬头看见又有新客,忙作笑上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啊?”

    蔡蔡往四周望了一圈,不见要找的人身影,便对伙计道:“我不吃饭也不住店,我找人,你有没有看见......”

    嘈杂的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的清瘦客人低着头,手正悄然去摸桌上刀鞘。他连半盏茶都没喝完,抬腿迈过长凳,意欲离开。

    蔡蔡的目光陡然落过来,连带她铜锣似的声音:“展应溪,你往哪里走?”

    展应溪一顿,嘴角抽了抽,压低蓑帽就要往前走。

    蔡蔡追上去,众人还以为得了什么好戏,围观二人猫捉老鼠似的围追堵截。

    斗笠被摘掉,里面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女儿家面孔。展应溪扯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容,捋了捋腮边鬓发,道:“蔡蔡,你一路寻着我作什么啊?”

    难为她跋山涉水,骑驴找马,追到这家客栈里。

    蔡蔡一皱鼻子:“你想甩了我吧?一路尽走小道,绕远路。”

    她寻了件就近的桌子坐下,飞快地倒了杯凉茶。

    展应溪背上双刀鞘,回答:“我并非甩你,而是告诉过你我不是要闯荡江湖去的。”

    “知道知道,”蔡蔡吞咽着茶水,“你是要找师父的嘛。”

    闻言展应溪眉心一皱,朝她作嘘声状:“低声些,低声些。”

    蔡蔡点点下巴示意她坐下,频频投来的目光逐渐减少。她手里摸着茶杯,轻声道:“反正你找师父,我闯荡江湖也并不矛盾。你我同行,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吗?”

    “只是我前路未卜,许有诸多艰险,害怕你收我所累。”展应溪抿唇。

    蔡蔡一摔茶杯:“那有何惧,你我江湖儿女不讲这些。路遇艰险,定然迎难而上!”

    日近当空,客栈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人群中多了两个颇有些面熟的人,一人高瘦,一人壮阔。两人跟伙计说了两句便笑呵呵于门旁落座。

    展应溪抬起眼睛四处打量,都说客栈是各路杂人汇集之处,上下路,下九流,肚子都是第一重要。

    菜的香气,酒的苦意混得满堂都是。

    有人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展应溪抬头,见蔡蔡一脸神秘:“你瞧方才进门的那帮子人,好吓人。”

    她顺着蔡蔡的目光看去,一路黑衣负剑之人正进门落坐,约莫有五六个。他们打扮怪异,腰锁铁链,银腕照人。此处是两城交界,行商的,走镖的,皆不得绕过的多方交汇的咽喉之地。

    柜台处传来拨动算盘的声响,掌柜的着锈红衣裙梳垂云髻,因只簪了支银簪子发髻松松垮垮的,几缕发丝垂落在胸前。许是有点痒,玉手时不时抬起在面上轻挠。

    “掌柜的,看茶!”

    客人急唤,她却是懒懒抬起凤眸,声音如歌姬急拨琵琶:“着什么急啊,这就来了。”

    金娘子满了茶,似是与那客熟识留下多言了几句:“你这趟也是往江陵府而去?”

    段镜徐斟茶,不疾不徐道:“负剑来去,途径贵宝地,自然要喝你金枝玉几口茶。”

    金娘子盯着他持杯的手,那样细的一枚铁环牢牢圈在食指上,“要去紫峰?还是请剑阁?”

    两人的话语淹没在大堂的嘈杂中,前院栓了马,后厨起了火,伙计端菜端酒穿行在长桌登几间。

    段镜徐没有说话,金娘子提裙在他对面坐下,则是抿唇笑:“虎刀蛇剑消失十年,重现江湖却是昙花一刹。若是他们的碑上刻了刀法,想必你也不会无功而返。”

    “做着江湖的夙梦,合该承受事倍功半的可能。”他指尖将杯一旋,空杯子便歪歪扭扭转到金娘子跟前。

    金娘子翻开掌心,那显然是只练家子的手。

    她将杯子反扣,摇摇头道:“奴家不做江湖的美梦,我这间客栈,最不缺的便是对江湖、天下的心向往之。我见惯了,也厌了。”

    “剑指千山,怒登青云。有人曾立志如此,可十五年了,没有人能再找到他。”金娘子道。

    她绣色的衣裙蹭在油污的桌面,意外沾上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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