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21:03,圣凯利托,鹫都,东部贫民窟39区,威廉街201号——“鸢尾酒吧”。

    像古早的电影镜头一样,昏暗的老旧酒吧里摇摇摆摆地躺着那么几个人,大部分都衣衫褴褛、神志不清。想来卖身挣快钱的青年第一次踏足此处,小心翼翼地从乱七八糟的陈设中挤过去,想物色一个合适的客人,左瞧右看,最终发现吧台那里有人在清醒地聊天。

    那是一个戴着贝雷帽、穿着一身宽松齐整的毛呢大衣和格子衬衫的女人。个子很高,高挺的鼻梁周围有一些雀斑。不知道是灯光的原因还是本身如此,瞳孔颜色有些不太一样。

    她正拿着一大杯成色可怕的鸡尾酒,在跟调酒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政治。

    青年没读过几本书,对政治也不感兴趣,但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估计有些文化,而有文化的女人估计也不会缺钱。

    昏暗灯光下,看见那半遮半露的年轻、白皙的胸膛时,女人停下话语,暧昧地笑了笑。五大三粗的调酒师玩味地打量了一眼这个打算卖身的青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掺杂了浓重邻国口音的方言低声来了句:“换一个吧。”

    青年不明所以,但女人和调酒师都不再把目光施与。他只好不甚熟练地继续往前走去,四下寻找着下一位潜在的客人。

    大约十多分钟后,他总算和一个坐相大马金刀的男人在同一桌喝上了酒,最便宜的那种大杯啤酒。等喝完之后,这所酒吧二楼有临时休息所,听说卫生尚可,办完事儿还能从后门出去,很适合成年人之间进行隐晦的交易,简单、快速、救人于水火之中。

    没有监控,没有窃听,没有无处不在的智能网络,甚至也没有公民们那仿若有自主意识的“义体”——贫民窟是蚁族与黑户的生存之地,一切都如此原始野蛮。

    暧昧言语之间,男人忽然抬了抬下巴,问你知道那个戴帽子的女人吗?她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干正经工作的,每次都从市里回来。

    青年已经半醉,挽起一截袖子,红着脸答,哦,正经人,所以她才不搭理我?

    男人哈哈大笑,说你想多了,她只跟固定的男人上床,而且你受不了她的。

    青年好奇地问为什么?男人突然凑近,喷着鼻息在他耳边悄声说,那个女人每次上床都会把男的脱光了捆起来压着,腰力比这儿最壮的老兵还好,你这么瘦弱的给她玩一晚上可就废了。

    青年惊诧地瞪大眼睛:这是谁说的?她的男人们怎么连这种事都告诉你?

    没有回答。男人突然拉开了距离,一片阴影投射下来。只见戴着贝雷帽、身形颀长的女人拿着一杯新的鸡尾酒走了过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敬了一杯。

    男人仰头吞喝下肚,酒顺着脖子流下来。他咳了两声,侧头看了眼青年,又好笑地努了努嘴:“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女人垂下头,完整地露出了那张瘦削却紧实的脸。她冲青年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不太一样,带上了一分细微的威胁。

    “喂赫洛,你可别吓他,”男人当即汗颜,胳膊肘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衣角,“这孩子第一次来,而且是我今晚的床伴!”

    赫洛面色转眼已然复常,耸了耸肩,冲俩人露出打趣的笑,又扫了眼手表后,转身向吧台走回:“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来自西部的孩子!”

    青年也不知为何自己的确被嚇到了,缩了缩脖子。男人看起来对她倒是习以为常,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安慰了几句,不过也忽然反应过来,纳闷地挠了挠鼻子,问你是来自西部的?青年同样纳闷地点了点头。

    “怎么样?”吧台边,调酒师瞥了眼那俩人。

    “西部人,白银赌场的,估计是犯事被罚了钱,第一次出来‘找生意’。”赫洛顺口应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撑着脑袋盯着手表,21:07,“怎么还没到?”

    “不好说,听说今天市内有点堵车。要不要再续一杯?”

    “喝多了不误事呀?”

    “别谦虚了。打赌吗?兑着连喝两瓶伏特加,去打靶,你歪一厘米都算我输。”

    昏暗的灯光下,赫洛笑着挺直了身:“想让我往哪个方向歪一厘米,说吧,你输定了。”

    两人又互呛了几句,翻来倒去没什么营养,而在赫洛快无聊地把这杯血腥玛丽也喝完时,清脆轻盈的“叮咚”声掠过耳畔,那是吧台挂壁的一只小恶魔风铃忽然轻轻摇响了。

    调酒师含笑望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恶魔风铃连着隐蔽的酒吧后门,通常而言,从那个门进来的客人,身份都不怎么清白。

    赫洛推开酒杯,理了理衣领,起身,一顿,尔后对着柜台上光洁的淡绿色玻璃瓶面瞥了一眼,抹正了鬓边一缕乱飞的头发。

    四十八秒后,酒吧后门,昏暗的楼梯间盥洗室。

    方方正正的镜子中,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一对锐利清透的眼反出闪光,从黑暗中直直地注视着她。

    劲悍而敏捷,沉默且冷硬——如同荒野的王蛇。

    赫洛呼出小半口气,转身靠在台面,卷起了大衣袖口,眯眼笑了笑。

    男人非常高大,肯定超过一米九;即使穿着严严实实,黑色夹克和修身西裤也没能彻底遮住底下的肌肉。借着微弱的光,赫洛能看清他的红棕色短卷发,深眼窝,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以及左颊的那道长疤。

    她的目光不太老实地往下逡巡,围绕男人的腰臀转了两圈,又向上回到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扫过那双紧抿的唇时,终于忍不住哼出了一句调笑:“今天的兴趣是当模特?不张嘴也不说话?”

    男人愣了一下,慢慢挪开眼,而后不太自在地拿手背蹭了下脖子,终于打了个招呼:“赫洛。”

    声音低沉温和,就像无数颗粒嗖地打在神经上一样,入耳极其酥麻。

    “晚上好,路纳。”赫洛礼貌地勾勾手,“过来,今天咱们不能光在这儿说话,我说了,要带你见个人。”

    名为路纳的男人迟疑着上前两步,低下头,仔细打量着赫洛的脸。

    “我……”他慢慢吐出了半个字。

    他们认识有将近四年了,作为这个世界上听王蛇说话最多的活人,赫洛一下就明白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她伸手勾住金属皮带往怀里一扯,抬头在滚动的喉结上印下半个湿润的吻,充满恶意地用力一咬;男人有力的掌颤抖着抓住了乱动的手腕。

    沉沉的呼吸骤然凑近,赫洛用力掰过他的脸,就像从前那样交换了一个又深又重的吻,继而猛地翻身,踢弯男人的腿,掐着腰身将路纳按进洗手池的凹角。水龙头哗哗地迸出水流,很快打湿了他青筋爆出的手背和漆黑柔软的袖口。

    片刻后,二人同时分离,各自用力地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

    路纳直了直身子,睫毛缓缓一抬:“今晚……”

    “今晚没空。”赫洛十分无情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洗了把手,关掉龙头,“走吧,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她站在背光处,沉沉地望着“王蛇”。路纳·亨特,整个鹫都中最有名的黑市赏金猎人、警署终年不变的头号通缉犯。

    后者则静静盯着她,那双蛇一样清亮明利的眼缓缓地一眨,最终还是温顺地垂下视线——

    他挽起赫洛的右臂,指腹从她不久前执行抹杀时产生的一道细小伤口上划过,擦去了它残余的干涸血痕。

    .

    赫洛是个胆子很大的人。这点不光她自己承认,部下承认,调酒师承认,连王蛇有时候都不得不承认。

    这有时体现在她敢于跟通缉犯厮混,有时则体现在她总敢给截然不同的人牵线见面。

    回到吧台时,调酒师已经提前把大厅清了场,门口牌子挂上了“暂停营业”的那一页。整个一楼空空荡荡,一个瘦小的红头发女孩搬着凳子坐在楼梯口,面目狰狞地做着识字作业——顺便给正在见面的这几人放风。

    “继承人”正冻着一张脸,慢悠悠晃过高脚椅,目光先从赫洛脸上扫过,而后在王蛇脸上不怎么友好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回好友这来。

    浅金色的短卷发、白皙紧致的皮肤、一双比海石更加苍翠的蓝色眼睛无一不漂亮炫美得令人晕眩;左耳底部,细密的机械结构隐藏在看似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下,复杂的神经网络与真实的血肉混杂在一起,由耳道深处的核心控制——那是全植入式的义耳,意味着虽然这位女士并非代理人,却也拥有着与卢米奈特核心高契合度的抵抗型基因。

    “赫洛·萨柯达里,”她抽动了一下嘴角,牙尖嘴利的程度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惊,“我以为今天是愉快的私人聚会,而不是‘给好朋友介绍自己的炮友’这种尴尬的场合。”

    “……”

    赫洛被呛得忍不住咳了两声,拍拍路纳的肩让他坐下:“路纳·亨特,整个黑市上下消息最灵通的人,不是以我的炮友身份来的——这是海文,我的朋友,全国最棒的基因组学专家之一。”

    路纳无声叹了口气,跟调酒师指了指酒单上的白兰地,而海文则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抬手一指调酒师,又遥遥一指楼梯间的女孩:“一定要四个人的话,我宁愿是你、我、戴维森和小费娅卡!”

    “你迟早要认识他的!”赫洛拍回她的手,冲调酒师道,“两份抹茶慕斯!”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婉转低沉的古典乐声中,酒杯清脆地碰过了几轮。

    海文拧巴着跟路纳说了两三句话,后者虽然面色紧绷,但仍绞尽脑汁做到了基本的礼貌;赫洛和调酒师不再喝酒,开始互相灌对方冰水,那些冰块丁零当啷滚入玻璃,给温热的掌心传去一股令人大脑清醒的寒气。

    蓦然。

    “你喜不喜欢赫洛。”海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路纳吃甜点的手顿在原地,齿尖不慎咬住了内唇。

    “我们是朋友。”赫洛无奈地看着她。

    “哦,朋——友。”海文佯不经意地念重了这个单词,“你会和朋友上床吗,戴维森?”

    吧台后方,那道目光微妙地从赫洛和路纳之间转了一圈,调酒师心照不宣低声道:“一般不会。”

    “…………”

    路纳的脸色僵成了平面。

    赫洛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往后一靠,伸手揽住了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的男人的肩膀,往怀中稍一使劲儿。

    肌肤的温度越过衣料,携着一股白兰地的甜橙清香涌入鼻腔。

    “可我们就是从上床开始当朋友的。”她有些暧昧地轻声解释道,指尖似有若无地勾着路纳的夹克衣领,巧妙地遮住了他胸口裸露的紧实肌肤——而后放松地拍拍,重新淡淡地拉开了距离,“同时也是互相救了一命的关系。”

    当时她和他都过得很惨。她的代理人考核被贵族为难,他的养母病逝却因贫穷无法安葬,二十五岁的赫洛·萨柯达里烦闷地钻进贫民窟去买烟,路过了郁郁站在街头、神色衰败的路纳·亨特。她当时停下脚步,冷漠地打量了他几眼,男人立刻低下头来,沙哑着嗓子说看场子、当保镖、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只要给钱什么都做。

    喧闹混乱的黑市街道上,人群涌动来往。赫洛仰头,盯着那截线条漂亮的颈项半晌,忽然一动,扔过去一张通体漆黑的卡,平声道:“什么都能做?”

    “……”二十三岁的路纳没想到她真的会回答,捏着卡,绷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跟上。”她面无表情转过身,把男人带到了最近的一家酒店。

    “——他当时吓坏了。”赫洛至今仍然觉得很有意思,调笑着瞥了路纳一眼,“还以为我要买他的器官之类的……”

    但她其实只想什么话也不说,用力地、沉浸地、忘却一切地鬼混一整夜,把人铐起来,把灯全关上,任由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卷走所有那些冲击着脑海的绝望情绪——至于结束后对方是杀是剐,她没有去想。那是她三十年的人生中少有的放肆的决定。

    “原来是他。”海文眼神有些复杂。

    一时间,吧台无人再说话。

    片刻后,咣当一声,海文放下了手中那一大扎啤酒。

    “好了,我信他了。说吧,”她转过身,赫洛略微低下头,看见那头浅金色的卷发云朵一般掠过视野,眼睛则倦怠地眯了起来,“正事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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