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阊阖门前的汉白玉石阶已跪满文武百官。

    皇帝的龙辇停在丹墀之下,玄色冕旒垂落的玉珠遮住帝王神色,唯有腰间新佩的螭龙玉玦泛着血丝般的纹,那是三日前灵台进献的陨星玉。

    “兖州流民之祸非比寻常,五皇子监军,魏将军随行,宋御笔协理。”冕旒轻晃间,宋今越不经意瞥见帝王耳后新添的刀疤。

    心下不免起疑,难道大内还能进刺客不成?

    晨光之下,魏铮的玄铁甲胄泛着冷色,陌刀横于马鞍,刀鞘上的金环随赤焰驹踏蹄轻响,身后跟着的是五千名虎贲骑兵。

    他余光扫过宋今越,见她腰间新系的青玉禁步正是自己猎的白狐尾所制,嘴角不觉微扬。

    在满城欢呼声中,他们迎着夹道百官营送,踏上前往兖州的路程。

    暮春的官道浸在槐花香里中,宋今越掀开车帘,正瞧见魏铮策马掠过青石板的背影。玄色披风扬起槐花瓣,她腕间银镯也跟着轻晃。

    “御笔可要尝尝新焙的云雾茶?”李承胤车驾的帘子半卷着。梵音回头,见他捏着汝窑天青盏看着自己,“兖州刺史上个月递的折子说这茶能清心明目。”

    梵音今日套一件橘黄色交领襦,外头是玉兰花的黄白襦,在罩一件鹅黄沙衫,下身是与交领襦同色的火焰纹半裙,玉革带绞得腰身愈发纤细。

    婷婷玉立地端坐在自己马车一角,他心中冒出个昏庸念头,她应当坐在自己的腿上。

    只是如今畏畏缩缩躲在一角,生怕自己将她吃了不成。

    也怪那日自己压制不住情绪,吓着她。

    梵音刚要答话,忽闻赤焰驹长嘶。

    魏铮的陌刀破空声里混着金属相击的锐响,几丈外的槐树林突然惊起漫天黑鸦。

    马车忽地急停。琉璃帘子撞出窸窣响动,魏铮的赤焰驹横在车前,陌刀劈开三支淬毒箭。

    李承胤的车驾纹丝未动,帘后传来茶盏轻叩声:“魏将军,看来兖州的迎客礼颇为别致。”

    “是西山鬼刀客。”话语间隙,魏铮的陌刀劈断半截飞索,“三年前出征前,就该剿了这帮杂碎。”

    一言甫毕,百余道黑影自山壁跃下。宋今越的裙裾忽被铁爪勾破口字,魏铮回身斩索时,暗处突然射出连环弩,箭簇竟全冲着李承胤的车辕。

    但车驾纹丝未动,玉扳指叩击案几的脆响竟压过杀伐声:“本王倒是未曾见过如此胆大的山匪。”

    话音未落,车顶突然凹陷,淬毒铁爪穿透檀木直取他咽喉。

    魏铮一手用百斤重陌刀格挡,刀峰于铁爪相撞刹那突然迸出火星,点燃了铁索上的火油,帘子瞬间烧起。梵音趁机滚出马车,橘黄色衫子沾满泥土。

    “进槐林!”魏铮喊道。梵音瞥见林间闪过虎贲军特有的虎纹箭羽,心下稍安。正要奔向李承胤车驾,脚踝忽被冰凉铁索缠住。

    须更,自己就被拖行百米,手心滑过碎石,将肌肤磨去一层。

    “将军若敢轻举妄动...”那独眼匪首弯刀挑起她下颌,“这小娘子立刻血溅当场!”。李承胤的辇轿纹丝未动,玉扳指叩击的节奏却乱了两拍。

    良久,滴滴答答的水声传入耳中,梵音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湿冷,定睛看到,自己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山洞深处淌着暗河,水声里混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响。

    她试着挪动右臂,发现腰间束着的锦囊不翼而飞,内里装的不是诗文,是魏铮亲绘的兖州布防图,昨夜便交由自个保管。

    “小娘子好俊的身手。”粗粝嗓音自头顶传来,独眼匪首的弯刀对准她,“魏铮的姘头果然不同凡响,昏着还能卸我兄弟三根手指。”

    梵音嗅到弯刀上的狼毒草味,随后故作镇定,轻笑道:“大当家可知这毒见血封喉?”说话间腕间银镯机关弹开,趁对方还在琢磨她的话,淬毒银针直取匪首独目。

    匪首躲避不及,捂着眼哀嚎。

    她发间银簪已割断脚踝麻绳,梵音用力挣断绳索,往外跑去。

    洞外忽起喊杀声,魏铮的赤焰驹嘶鸣如雷。宋今越贴着岩壁疾奔,橘黄色衫子在幽暗中忽明忽暗。

    转过第三个弯时,她猛然刹住脚步,断崖边悬着条藤桥,桥头火把映着男人侧脸,看清来人不由心下惊愕。

    “殿下好兴致。”梵音抹去唇角血痕,出言讥讽,“看戏的位子挑得妙极。”

    李承胤把玩着锦囊,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魏卿的丹青越发精进了,连兖州城下密道都画得分毫不差。”

    …

    魏铮手持陌刀劈开最后一道门,因动作幅度过大,他后背旧伤正往外渗着黑血。千机引的毒顺着经脉游走,眼前景物已现重影。但他分明看见断崖处腾起的硝烟。

    “将军!”副将突然拽住他战袍,“前面是鬼见愁的连环索桥,踩错半步就要粉身碎骨!”

    “魏无相,我在这!”

    漫天火光,兵刃交加碰撞声中,忽闻熟悉嗓音,魏铮不在迟疑,抛下副将,攥紧缰绳,夹着马肚往前冲去。

    赤焰驹踏过铁索桥,梵音肩上却多了一件黑披风,李承胤却不见踪迹,魏铮当然认出,但他并未深究,伸出一只手,将人拉上马。

    残阳坠入山坳,梵音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听见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下马。”魏铮揽着她滚进岩缝,玄甲擦过青石迸出火星。宋今越的襦裙却不慎勾住荆棘,一阵裂帛声后,便露出腰间青玉禁步。

    三匹灰狼自灌木丛现形,幽绿兽瞳盯着玉玦。魏铮突然咬破指尖,血珠弹在陌刀苍狼纹上:“这畜生,倒比兖州官员识货。”

    刀锋上映着月色,划出一道弧光,头狼颈间金铃应声而碎。

    雨砸在玄甲上的声响,犹如战场上刀光剑影。魏铮背着梵音大步冲进山洞,散落的青丝顺着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挠得人心痒。

    “别动。”魏铮扯下浸透的披风,玄甲鳞片擦过她湿透的襦裙。梵音背抵着冰凉的岩壁,看他在黑暗中摸索火石,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方才被劫匪扯断的链子还缠在他刀柄上。

    "你背后的弩箭要化脓了。”她拿出金疮药走进蹲下,借着火光照亮他脊背,看清狰狞的伤口。

    魏铮皱眉,倒吸一口凉气,宋今越看着他这副模样,不自觉红了眼眶。

    山洞深处突然传来碎石滚落声。梵音抬手时外袍滑落半肩,腕间银铃蹭上魏铮欲拔刀的手,安抚道,“是山洪。”

    换好药后,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取暖,洞穴深处似有暗泉,淅淅沥沥水流声使得魏峥无法入眠,干脆守在宋今越身旁。

    洞外雨幕渐稀,这赤焰驹竟从外头叼着半只野兔回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官道两侧的垂柳上还凝着露水。

    魏铮策马转过山隘时,正撞见李承胤的玄色辇轿停在十里亭外。

    梵音伏在他背上,晨风掀起她松散的青丝,发梢扫过魏铮玄甲缝隙间未干的血迹,两人影子在地上交缠。

    “魏将军好大的阵仗。”李承胤掀开车帘,玉扳指叩在楠木窗沿,“抛下皇子与虎贲军不管不顾,去救个无关紧要的女人?”

    梵音翻身下马间隙,鹅黄官袍下摆裂开寸许,露出昨夜仓促包扎的绢帕。

    李承胤觉着扎眼,忽然伸手勾住她腰间玉带:“御笔这身官服,明日换套新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扯松了魏铮亲手系的止血结。

    贾无忌呈上托盘,盘中叠着套月白锦袍,梵音垂眸接过。

    李承胤道:“启程,兖州官员该等急了。”

    兖州城门的百丈红绸在晨光中如血浪翻涌,青石板上零零散散落着桃花瓣。

    兖州新任刺史刘昶率众官跪在城门洞下,绯色官袍连成一片灼目的霞红。

    ……

    刺史府的夜宴悬着琉璃灯,梵音的月白官袍被映得如浸在星河里。

    梵音压低声量与魏铮交谈,“这刺史府的手笔也愈发大度,都快赶上皇宫里的席宴,听闻在我们来之前,这兖州刺史派人围了元城,如此做派,简直不将圣意放在眼中。”

    乐师拨动箜篌的瞬间,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撞开献舞的胡姬,枯枝般的手攥着卷泛黑的帛书,直扑向李承胤的食案。

    “青天大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嘶哑的喊声割裂了弦乐。魏铮的陌刀横在御前,却见那老妇突然撕开衣襟,褴褛的麻布里裹着具婴孩骸骨,森森白骨上刻满蝇头小楷,“兖州刺史草菅人命,至百姓不管不顾,实乃不配为人父母官!”

    梵音骇然,但也很快镇定下来,思来想去,这刺史府重兵把守,怎么会突然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给闯了进来。

    “三年前御河改道,他抓了城内几百小童祭祀,称是为民祈祷,随后我儿被充作人桩......”老妇跪在地上,指甲狠狠抠进青砖缝,“他们听信巫师谗言!用童男童女的血混进堤坝泥浆!”

    梵音心下疑虑,魏朝为方便分别贱籍,会在她们耳后刻字。

    她上前伸手挑开老妇乱发,露出耳后黥着的"工"字刺青,这正是河道衙门的苦役印记。

    刹那间,满堂烛火被一阵狂风吹得齐齐爆芯,顿时只剩月光寂寂。

    暗处忽然飞出银针。魏铮旋身将梵音护在身后,陌刀劈开暗器,但祸及三根梁柱,顿时碎木如雨纷落。

    可那老妇却似癫狂,抱着白骨撞向灯架:“那碑文都刻在我孩子骨头上!大人为我做主啊!大人为我做主!”

    禁军刀锋架住老妇脖颈的刹那,梵音见事态危急,起身直呼,“臣请殿下亲验童尸!”

    魏铮的刀尖抵住刘昶咽喉,满堂官员见状皆是慌作一团。见虎贲军鱼贯而入,便纷纷不敢动弹。

    又见廊下百名衙役的佩刀,柄柄缠着褪色的长命锁。

    梵音与李承胤不知,民间有传闻,拿小儿自小佩戴的长命锁,可有康强逢吉,遇难呈祥之效。她们不知其中深意,只暗骂这群衙役愚钝,白白送上证据。

    看来这老妇所言未必是假。

    李承胤冷笑,起身时玄色袍角扫翻酒樽,对着刘昶“刘卿备的接风宴,可真叫本王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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