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流水一般过去,梵音陪李承胤看完所有文书帐本,找出十处假报田产,给城南权贵王家开后门三次,收受贿赂二十次,冤假错案十九桩,贪污公款千余两。

    安抚完百姓,解决烂账,整治世家花费他们不少功夫,眼下事情了结,难得松快,梵音愣是睡至日上三竿才起身。

    前阵子魏铮日日来信,虎贲已逼近鹰嘴涯,任由他们叫板可敌人龟缩不出,自己好生无趣有多想她,可到了这几日,便一封信也没有。

    梵音心中生疑,但也只道是前线战况吃紧,没时间罢了,再者鹰嘴涯离开兖州不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就能得知,这么一想也就放下心。

    刺史府上有一窝狸奴,和一只小黄狗,她整日招猫逗狗,嘴馋了就去集市上买零嘴,听闻坡子街一家做的小笼包一绝,她日一醒就直奔哪。

    既无公事,她便不穿什么劳什子官服,一件淡黄对襟小衫与同色蓝条齐胸裥熠裙,外头披上一件淡蓝冷灰大袖衫,披帛选用鹅黄挑色,甚是俏皮。

    她难得打扮,丫鬟给个梳流云髻,侧边上系上红绳,在簪上双珠纹发簪,对镜端详片刻,身后的小丫头碧螺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真是少见,简直与天上的神仙娘娘一般。”

    这小丫头本是厨房烧火的,贾无忌瞧着机灵,便指派给梵音差遣,伺候日常起居,毕竟自己可不想给她呼来唤去,好歹也是小总管,是有一份体面的。

    梵音倒无所谓,有位小丫头与自己聊聊天也是好的。

    碧螺也高兴,这位主子好说话,模样天仙似的,她自当用心伺候。

    梵音一番打扮后,举止也端庄不少,提起裙摆道,“我们走吧,去玩了人家可不等我们,届时再去胭脂铺瞧瞧有无蔷薇露。”

    兖州城难得下雨,下的还是太阳雨。

    打廊下穿过,就瞧见不远处有人走来,李承胤没细想,可脚步却不自觉停下,那贾无忌一头撞上主子肩胛骨,捂着头也不敢叫唤,只探头望他道,“殿下?”

    清晨的白雾是软绵绵的,待日头一出,又悄悄地走了,此刻晨光熹微,透过枝叶照下,青石板上树影婆娑,来人犹如画中人现世,撑一把油纸伞,她身后一片光亮,半张脸都被阴影覆盖,只一双眼璀璨又夺目。

    梵音见李承胤,朝他一笑,眼睛弯成新月,俏丽十足。

    雨珠淅淅沥沥砸向地面,这万千雨丝从云端极速跌落,他内心庆幸噼里啪啦的响声掩盖自己呼之欲出心跳。

    年幼时与太傅读诗,每每念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倒是无师自通。

    “殿下。”梵音朝他微微屈膝,随后擦肩而过,踩着轿凳上马车了。

    晨雾散尽,晨光也跟着走了,在看她来时那条小径,顿时觉得平平无奇,索然无味,贾无忌喊他好一会才回神。

    “今日各县郡守前来拜见,人已在前厅候着。”

    -

    可惜不巧,那家铺面老板告假,叫梵音跑空,“无妨,姑娘,前头有家胭脂铺子,我们去瞧瞧。”随即让马夫启程往临街赶去。

    梵音扶着碧螺的手下车,只见牌匾上刻着几个大字——露华轩。

    还未进门,那女掌柜就甩这帕子出门相迎,随之而来一股香风,“哎哟,这位小姐,想来小店买点什么?”

    梵音未开口,就被女人风风火火迎进铺面,“您叫我香云就是,这膏脂类啊,有从波斯进口的玫瑰髓。”

    她端来一盒香膏,用鎏金盒装着,朝另一款努嘴,“这山榴花胭脂,是春日山的石榴花捣碎凝成块,七七四十九日才得这么一盒,涂上脸就跟肌肤自然晕出一般。”

    梵音见她嘴皮子利索,讲解也卖力,便道,“拿一盒罢。”

    香云心道这玫瑰髓与山榴花价格不菲,今是来了贵客,随即笑开颜,更加卖力推销,“小姐小姐,您瞧。”

    梵音朝她指尖所指望去。

    “这是南海珍珠末,和玉女桃花粉,兖州城贵女们常备,买三送一...”

    未等她说完,梵音便与碧螺道,“拿银子,这些我们都要。”

    香云大喜,将几盒胭脂水粉包起,拿过算盘噼里啪啦划起。

    期间,街上迎来一对车马,从露华轩门口走过,梵音瞧一眼,只觉着古怪,这牛车上的东西届用毡布包起,车夫与随行人员神神秘秘,像贼似的。

    她不免疑惑,便走至门口,见百姓对此唯恐避之不及,空气中也弥漫一股怪味。

    还未等她深究,那香云便毕恭毕敬将东西送上,“小姐,下次常来。”

    这一举动便打断梵音思绪,碧螺接过东西,便搀梵音上马,预备回府。

    -

    刺史主座已被撤去,李承胤此刻是以天家身份巡视,自然换上紫檀龙纹屏风。

    中堂之上,男人高坐主位,扣着青花茶盖,瓷器声碰撞在殿中回荡。

    大殿中央的青鹤香炉冒出袅袅青烟,左右个四只蒲团依次排开,上面跪着青衣官吏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子时,鲁县仓实存米二千六百石,可黄册记载为一千二百石,比诸位联名奏报少一千四百石。”贾无忌捧着文书,捏起嗓子,高亢的声量在殿中回荡,惊得青衣官吏们心肝胆颤。

    良久无声,李承胤不免笑出声,“众卿何故无言,难不成这一千四百石粮食都长上翅膀飞了不成?”

    右侧列为第一的青衣官吏,弓着腰起身,朝坐上人作揖,随后道:“殿下息怒,并非臣谎报,实则是鼠耗为患,兖州地界久旱无雨,那鼠儿无庄家树皮啃噬,便将主意打在粮仓上,不止鲁县,平阳、邹县、曲埠等地皆是如此啊!”

    李承胤主仆俩互相对视一眼,贾无忌会意,将所说之地的黄册拿出对照,果然如所说一般。

    “王大人,你起来罢。”

    “谢殿下!”

    搭在椅臂上的手玉扳指不断敲击,磕托磕托撞向小叶紫檀,李承胤蹙眉不语,视线轻飘飘扫过场下众人,随后道,“那倒是本王思量不周。”

    此话一出,官吏们松一口气,还没等喘上,只听台上人又道,“可粮食短缺,百姓日子可就不好过,传我令谕,向齐州,南青州,徐州,济州,就近征粮,三日内集齐,本王在此地无亲信好友,众大人无事,便在此留宿几日,待粮草备齐再回不迟。”声音不大,但无形之中蕴含压迫气势让人心头一紧。

    这断了众人想要通风报信机会,粮草一事本就无人管辖,郡守掌一切话语权,每年丰收季从粮仓内拨出一半,待困乏时期高价卖出,借此收得大笔酬金,这是兖州郡守们心照不宣的事,只有几位为官清傲者,不堪与之同流合污。

    刘昶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这位皇子是个好糊弄的主,没想到此举竟是堵死众人退路,现下心慌不堪。

    正想推脱,只见李承胤已然起身,那内侍吩咐着下人收拾厢房给几位大人留宿。

    见众人坐立不安如热锅蚂蚁,他便知这一步棋走对,豁然就心情大好,吩咐贾无忌派人严加看管,断绝通风报信可能。

    掀开流苏帘,踩着轿凳下马车,梵音抬眼见府门前停靠不少轿撵马车,便问道,“今个是什么事,有客造访?”

    那门吏回道:“是个府衙的郡守大人,殿下召他们来回话,现下正在明月堂议事呢。”

    本想向李承胤说起在露华轩一事,现在还是不打扰好。

    这么想着,随即带上碧螺,就要往住所去,穿过小花厅,就见李承胤身后跟着贾无忌朝自己走来。

    “回来了?”

    梵音点头,“去买了点胭脂水粉。”但想着自己同他说这些干甚,又道,“殿下不是与郡守大人们议事?”

    “无事可议自然就散场。”李承胤回道,随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西院那处我让人腾出给那些老家伙们住,你无事别往哪走。”

    梵音一笑,又点了头,乖巧道,“就算殿下不说,我也不回去。”她朝男人施施然行一礼,就要带着碧螺走。

    李承胤一愣,随后神色开始不自然,“等一下。”

    梵音扭头,似乎不解,神情带着疑惑。

    “你...你穿便服比官服...难看。”丢下这句话人便走了,留梵音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碧螺在一旁捂嘴偷笑,打趣道:“殿下这是夸姑娘好看。”

    梵音白了她一眼,“别瞎说,晚上不给你做酸梅汤喝了!”凝眉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碧螺自知说错话,赶忙上前巴结,“哎哟,好姑娘,别生气,我下次不浑说就是!”

    -

    多亏碧螺嘴皮子溜,把梵音哄得服服帖帖,现下两人又重归于好,小姐妹似的乐呵,在梳妆台前挑拣胭脂。

    夜色落幕,掺了水的朱红色泼向庭院,碧螺依然下去烧水。

    梵音卸下珠钗,对镜端详,一张轮廓分明的少女脸出现在眼中,慧眼修容,琼鼻檀口,英气之余还透着点抚媚,她自来是得意于这一副好皮囊。

    父亲自小对自己严苛,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不仅女儿家,男儿朗的技艺她也必须会,只恨自己未曾生在皇家。

    不然就算是女帝,她也当得。

    思绪被窗外传来震翅响打断,梵音推开支摘窗,一只白鸽子就轻巧落在窗沿,她心下一惊,从桌案上捡来只狼毫,将鸽子腿上的小信给拍落。

    她绕开鸽子,将信摊开——任城有难,必要时你当助力。

    当真是给诈出,她暗自腹诽,徐维忧拥兵自重,用朝廷的俸禄与铁矿养活私兵,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想到父兄惨死,自个受皇后抚养之恩,纵然自己在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正苦闷之时,忽然计从心来,当即研磨,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几段话,用两只狼毫夹着,颤颤巍巍放入信筒。

    鸽子刚起飞,雕花隔扇门从外推开,原是碧螺烧好水,提着桶热汤,来给温室浴桶倒上。

    “姑娘,浮石,木屐,浴凳都已备好,碧螺替您更衣吧。”她朝里头喊一声。

    梵音连忙拒绝,“你先下去吧,我不用守夜,待会你直接回屋歇息。”

    碧螺应一声,随后将门关起退下。

    梵音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走远,才放下心脱衣。

    温室里暖意拂面,只是桶中撒满花瓣牛乳,她暗叫浪费,但现下人已退,自己总不好光着出门,只能奢侈一把。

    皂豆子滑过肌肤,她舒顺不少,将头埋在水中憋气,混沌中,模糊意识到今日在街上诡异牛车,才惊觉有大事未报。

    她攀着桶沿起身,只拿布胡乱绞干头发,套一件白纱直裾,散着头发就往明月堂奔去。

    今日之事怕过去良久,在想抓个现行就难了,要是能在信到达洛阳前,徐维忧先露出马脚,那皇后必受其牵连,她泥菩萨过江,自己便不用受掣肘。

    想到这不免心下欢畅,提起裙摆,步伐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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