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晚,林辜月发烧到三十九度。

    迷糊间,到了跨正月的零点,妈妈准时在阳台放鞭炮,轰隆隆地将她炸醒。

    她披着毛毯拉开窗帘,看一颗又一颗光点直窜上天空,熠熠生辉地绽放。烟花声像上帝在捏泡泡纸。

    “新”的朝气浓了就变成潮气。一枚枚焰火落幕,烟浓了,漫过楼房,再盛大的火光也在一片白茫茫中淡然成烟蒂的余烬。

    这场天空中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凌晨,她也清醒到了凌晨。外面最终安静下来,夜空归于寂静。可能是因为生病了,也可能是温澜所说的“你和郑克都有点矫情的文青病”,她无端地生出一点悲凉。

    平时不爱远眺,她久违地拉开房间窗帘。虽然知道家对面的楼早已建成,但今晚那些亮得方正的窗子竟在不知觉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那瞬间她误以为夜幕倾斜着向她倒来。

    她打开手机,给每个来问候她的人变着花样回复“新年快乐”,然后回到房间。眼眶痛,脑袋晕,要呕不呕的,随手翻她小学时爱看的书,温澜发来短信说好想她。

    接着是时洇的电话,说:“我特意捂住耳朵了,新年还是想第一个听到你的声音!”

    这世界是不是常赐予一些她不应该得到的爱。林辜月时常这么想。

    才退了点烧,她便被父母拉去参加亲戚的婚礼。

    小时候的农席上的红色塑料布一抠就破了,灰尘会薄薄地附在指纹里,总觉得洗不干净。现在用有花纹的桌布,但是唾沫般的眼光依旧避之不及,黏在围巾大衣上。一年和亲戚就见一两次,比同学的妈妈还更面生。身份的失衡,热情的语焉不详,他们的相处哲学。

    光头舅舅对留学回来的表姐说:“加拿大怎么都不和我打招呼,我可是美国公民。”

    表姐微笑地放着所有人面,回答:“去死吧,出轨家暴男。”

    林辜月默默鼓掌。

    敬酒时,她的嘴唇从来没真的碰到杯口,手被人推了一下,椰奶流了满手,来不及擦,就到下一桌去。湿答答的液体留在指缝间,仿佛曾经有蜗牛爬过。喜娘的声音啸叫了一天直到夜晚。他们蝗虫一样地瓜分掉席上所有食物,顺带将一个盛装新娘的期待啃食干净。

    表姐说,这群人全部都是猪。

    她们从不联络彼此,只在这种时候当短暂的同盟。她们和等待拆布置的工作人员一样盼望宴席结束,终于逃出去,见到新娘独自牵着裙子,在石子路上,蹒跚地蹬着高跟鞋,走了一会儿,就把鞋脱了,但是光脚也嫌痛,几步后重新穿上了鞋。她的丈夫依旧在里头吃酒调笑。

    表姐抬头看着刻在墙上的那些金灿灿的男性名字凹痕,说,还好没她,真是愚蠢,她才不要一生一世地把名字留在这里。

    林辜月笑了笑,终于开始擦手。

    第二天回城前腾出时间,妈妈和爸爸拉她去村里刚建的寺庙,烧香祈福。

    寺庙外是两排很高大的香柱,手里又有三根用来插进香炉的香,氧置换成烟,她被熏得眼花缭乱,发晕地跟着父母的影子,敬天,敬地,敬不知名的神。

    终于把香放进香炉里,她呆讷地双手合十,学别人的模样拜了三拜。也不懂她这种内心空空如也、毫无诉求的人来烧香,神佛该用什么方式听见心声来成全她。

    爸爸妈妈在和偶遇的乡里亲戚讲家常,她憋得无法喘气,不想再呆在那儿,先去找车。

    走到了,她发现自己忘记找爸妈要车钥匙了,于是站在录旁干等着。

    手机铃声响,是沈嘉越的来电。

    她点了绿色的接听键。

    “林辜月,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情。你找个安静地方听吧。”

    “我已经在安静地方了,你说吧。”

    “我爸妈说,叶限爸爸得肝癌去世了,她妈妈在大年初一的凌晨上吊自杀。”

    林辜月眼前一黑,腿软地跌坐在地上。

    她揪着衣领,半天没有呼出一口气。

    林辜月在高热中混沌,分不清梦与现实,所有景象都变得朦胧,见到的人也开始重影。

    她好像看见了沈嘉越,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嘀哩咕噜地说了一些话,可能因为是她烧到糊涂了,所以完全没听明白。她也看见了妈妈给她喂水,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探温度。可能是爸爸吧,还给她换了退热贴,然后就拉着行李走了,轮子滚动的声音响起时,她似乎对着空气抓了一下,说:“爸爸不要走,陪我一会儿。”

    最后她见到了叶限。不是十五岁的叶限——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叶限长什么样。

    是七岁的叶限,像在北海道的雪天里,对她伸出了手,说:“辜月别哭了,我来了。”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变成了一只长着圣诞拐杖尾巴的大狗。

    林辜月醒了一半,想着刚刚看到的估计大部分都是梦。

    叶限是不可能来的。

    大病初愈,劫后重生,她仿佛被人点通了任督二脉,学习一下子进步很大,几次大小测验都在补习班里名列前茅,理科的分数更是直上云霄,尤其是物理题,写起来比英语还顺。

    林辜月家楼下的那条沿着江的路,被封了用来布置元宵灯会。整条街姹紫嫣红,仿佛无脸怪把全世界的霓虹灯和调色盘都吞下去了又呕出来,颜色浓烈到碍眼。

    那阵子,她干脆只从后门走,眼不见为净。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时洇出现在林辜月家门口,嘴上说的只是赏灯路过,顺便来看看她恢复得如何,实际上暗戳戳地要拉她下楼看花灯。

    废了半天嘴皮子,林辜月都在装听不懂。

    时洇干脆闯进她房间,直接给她套上羽绒服和围巾,把她撵进电梯。

    “你都闷了快半个月了,再不出门,一定又要大病一场了!而且你爸妈不是都去普陀山了嘛,一年从头到尾,你就这几天能好好玩诶!”

    林辜月无言反驳,任她摆布。

    以前读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林辜月会用尽修辞,描绘花灯的精妙绝伦。从微小的细节写到广阔的整体,从脚下踩到的糖葫芦签写到远处的路灯。甚至要一一给予生命,它们低语,吟笑,铁丝一拐弯,笼身一撑起,全是曼妙的姿态。

    那个年代,碍于技术,其实绝大多数的花灯都粗制滥造,兔子的眼睛像煮太久的青皮鸭蛋,猴子的手指只有三根,大象的身体像酵母加太多,浮浮囊囊,没有骨节。

    这些都并不是真的美,她的眷恋不对人造物,而是对文法。

    疲倦的时候,反而更诚实。此刻她眼里,每个花灯都长得差不多,全都一样的很难看。更多感受到的是拥挤的人潮,每个人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紧挨着彼此,腻腻地在冬日孵出脸油。

    时洇知道她最近不开心,一路上想着法地让她振作起来,但她眼神空洞,无精打采的,让时洇觉得自己像是在牵一个快没气的氢气球。

    她们被后面的人推着走,路过了一个翻涌中的海浪花灯,林辜月多看了几眼,突然说:“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她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和花灯街差了五六个台阶。背后是熙攘与热闹,面前是死水微澜。

    有时候是静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也会聊聊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内容毫无重点。

    人烟逐渐消散,时洇说:“对不起,我原本想让你出门,热闹热闹,但是来人多的地方,身体反而更不舒服了吧?”

    林辜月摇头:“我没有那么脆弱。”

    “真想说‘与你同在’,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你在想什么?”

    她松了松围巾,说:“刚刚在想,‘人挤得像沙丁鱼’,这个比喻应该用错了,喻体本体反了。人才是最挤的,不是人潮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是沙丁鱼挤得像人群。”

    时洇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辜月,你越难过的时候,越爱想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用手背贴着脸,茫然道:“也许是吧。”

    时洇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放进棉服口袋里。

    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好温暖。”

    时洇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人接着沉默了,林辜月仰起头,问:“你会想起方爷爷吗?”

    “常常。现在,晓琪已经能很自如地和我们聊起他了。”

    “挺好的。”

    曾经有一扇门,也要林辜月将头抬出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顶端。那时候觉得那扇门和天与海一样,没有界限。但时光最擅长的就是让一个无边的东西产生终点。从今以后,想念应当称作悼念,记忆被框定了范围。

    也许某日,连天空也会塌下来。

    “说起这个,晓琪说她找到了方爷爷的日记本,我找找啊,她拍给我看了——其中有一段说:我从来不信神,可是年纪愈大,记忆俞衰退,当我看着孙女那张幼小的脸,胖胖的四肢,开始发自内心地认为来世、下辈子、天国是很美好的词。我自己无所谓,我对存在与否并没有渴望。可是好像太爱一些人了,所以虔诚祈祷我们永远有再见面的机会。”

    时洇赶上了最后一趟公车,拉开玻璃窗,大声喊道:“开心点!”

    林辜月挤出一个笑容。

    她又一次地经过那副海浪式样的花灯,工作人员在她的面前熄掉了灯,汪洋的蓝瞬间在夜影里变成光秃秃的黑色。

    这条张灯结彩的街,等林辜月走到小区门口,已经只剩路灯了,在寒风中冷清矗立。

    她从兜里掏出了今晚一直被她设置成静音的手机,一个未解来电都没有,看来爷爷也很早睡下了。

    还有一条二十分钟前收到的信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号码。

    “我在码头旁。”

    林辜月读完后,浑身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奔跑向有车辆的大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我知道是你。一定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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