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最后一门考完,林辜月握着透明笔袋走出校门,看见一滴白色的鸟粪从天而降,落在徐毓文的那位男生同桌的额头上,然后慢慢地顺着鼻侧,滑到了嘴边。

    她急忙张望四周,在前方的人群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沈嘉越,劈手指给他看。

    那男生好巧不巧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他们抱着肚子在地上狂笑,直到沈叔叔拎起他们的后领。

    之后估分、猜分数线、报志愿、毕业典礼、谢师宴,一系列事情,都像是古老的皮影戏,用相似的脸谱和刻板的动作,从生活里飞驰而过。

    他们没忐忑过,从第二天在学校估完分,就知道十拿九稳,考上一中不成问题。叶限也在傍晚发来微笑表情报平安。

    林辜月在车上给时洇打电话,倒不是担心她,她对她太有信心了,主要是特地问方晓琪和李凯的情况。半分钟后车停在十字路口,林辜月得知方晓琪和李凯都没过普高线。

    “但他们都接受了,也对,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考试这一天才知道自己成绩很差这件事。所以我也只能接受。”时洇说,“交通信号灯下,每辆车都有自己的路嘛。”

    谢师宴后,林辜月和沈嘉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见到了那个男生。

    那天,全体考上一中的同学都被学校召去开表彰会,发奖励,拍合影。他们冒着热汗应付好学校的荣誉工作,想了想,决定去办公室和班主任道声谢。

    隔着半条走廊,他们听见前方熙攘,女人的尖叫,男人的低吼,肢体的推搡,杯子摔碎了,在烈日下,每种嗓音都像在蒸发。

    他们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紧接着看见隔壁班的几个老师把班主任抬了出来,平坦地放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的担架把班主任带走了。

    班长说沈嘉越和林辜月是目击者,并表示:“而且你们考上了一中,老师看着你们就心情好”,于是把他们当作班级同学代表,派去医院探望老师。

    他们难辞其咎,抱着鲜艳的花与果篮,一左一右坐在床头。

    过去三年也没单独地说过几句话,但那天,他们师生之间莫名亲昵了许多。林辜月在那个氛围下,望着老师病弱的面容,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羊羔跪乳也难报恩情的感觉,恨不得落泪。

    但他们真的不熟,她甚至没有在任何一次教师节中,和班主任说过节日快乐。

    聊到上颚干涸,林辜月猛然从戏中醒过来,在想要如何退场。

    这时,背后一阵冲撞,她回头,那个男生站在床尾。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天就已经在年段上传遍了。男生成绩优异,偏偏从初三起,每次市质检和大考都出差错,中考更是一落千丈,云江一流的高中名校没有一所能上。他家长怀疑他过去的小考都在作弊,归结于班主任的放任,因此到办公室大吵大闹了一番。班主任被气到发急病。

    男生上了发条似地弯腰,鼻涕眼泪凝在仿佛也在下坠的脸上,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林辜月和沈嘉越的角度看,他也像是在朝他们鞠躬。

    她走起神,默默地在想,这人用来道歉的嘴居然还吃过鸟粪。

    他们尴尬地撤退,留男生和老师单独说话谈心。

    走出医院,打上车,沈嘉越望着窗,说:“我才想起来,他借过我好几次跳绳和排球。”

    出租车依旧停在了那个十字路口,信号灯的数字闪烁跳动,林辜月说:“有一次我值日到很晚,他一直留在班上做题,分了我一杯可乐。对了,他在谢师宴上其实挺开心的。”

    “所以他是真的疯了吗?”

    “不知道,但疯字好怪,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承受不住了。”

    十五岁的人们的心还太小太小了。

    沈嘉越说:“不和老师告状是对的,我不会再记怪他任何事情了。”

    “因为突然想起他的好?”

    “他实在太可怜了,我应该是在同情。”——这是一种一旦发生了,就会拉开维度的心情。

    没有人类会真心恨一只蚂蚁的。

    话虽如此,林辜月在那个暑假,向叶限借了他爱看的漫画,看到尼飞比特杀了凯特,还是短暂地真情实感地恨上了蚂蚁。不过再往后翻了几话,梅路艾姆与小麦最后那局棋,让她咬破嘴唇也没有憋住眼泪。她说不清对蚂蚁的情感了。

    沈家之前在附近商圈的写字楼买了一层办公室,原本是拿来给沈阿姨当声乐工作室和教室,但是她现在嫌累已经不带合唱团了,顶多教几个有眼缘的学生,那一层变得空空荡荡,无人来往。

    沈嘉越搬来一个投影仪放在最大的合唱团教室里,招呼她和叶限来玩。一中录取书下来的这一阵,妈妈也略有松懈,林辜月奇迹般地没有报备,就能在家与工作室之中穿梭。

    他们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蝴蝶效应》,导演版本的结局——男主角穿越回母胎,用脐带勒死了自己,结束一切可能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的悲剧。

    沈嘉越捏起包装袋里最后一片薯片,简明扼要地评价道:“天啊,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改变。”

    林辜月很教科书地感慨:“所以才会有那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嘛。”

    沈嘉越边嚼边说:“那不一定吧,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被改变了,真的会往更好的方向走,起码会比现在更好点儿。”

    “比如呢?”

    “比如……你就没有小时候无比后悔的事情吗?我不信,大家肯定都有吧。”

    林辜月的头发懒懒地披在沙发靠背上,想一会儿:“非得说的话,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以前在桦北主持升旗仪式,因为我同学国旗老是没绑好,我念了三遍‘现在起,升国旗,奏国歌’。经常午夜梦回会想起这个场景,都会挠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想咆哮。”

    沈嘉越斜了她一眼。

    “这算什么后悔的事情啊。除了你以外,没人记得住。”

    叶限在一旁轻笑:“大多数后悔的事情不都是这样,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记得住。我也有挺多后悔的事情,不过和辜月想的一样,即使我真的可以穿越过去改变未来,我可能也没有能力让事态变得更好吧。”

    “你们两个……难道就我有很想改变的事情吗?叶限你难道就不……”

    林辜月坐直了身子,长发“唰啦”地从靠背上收回去。沈嘉越看到她异样的的脸色,立即住嘴:“算了,我不说了。下部电影看什么?”

    他低头用手指快速地翻着平板,一张张电影海报扑克牌般地从屏幕上飞过去。

    “你划这么快,看得清字吗?”

    叶限朝他甩了个抱枕。

    沈嘉越躲开,一点屏幕,是《冰河世纪4》。

    林辜月叼着头绳要绑头发,口齿不清道:“这电影什么时候出到4了,我好像只看过1和2。”

    沈嘉越把平板丢到一边:“5都上映了,明天我们干脆去影院看吧。”

    “不行,我明天还有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啊?”

    沈嘉越点了暂停,投影布上的猛犸象的门牙向上弯曲,眼睛滚圆,仿佛在盯着屏幕外的他们。

    “我妈明天生日。”叶限说道。

    沈嘉越从头顶的树枝上摘了两片树叶,轻巧地撕掉叶肉,只剩下细瘦的梗。其中一根递给林辜月,说:“谁断了谁请吃冰淇淋。”

    “肯定是你啊。”

    沈嘉越的梗刚被扯断,他们在余光中看到叶限从墓园的坡上缓缓走下来。他穿着一套得体的黑色西装,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线条,每个拐弯都有周正的预告式。胸口别了朵白花,像平白无故剪出了个空洞。

    他们只陪他走到门口,停在了那条无形的线外。

    “他看起来像大人。”沈嘉越在林辜月的耳边说。

    叶限把外面的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他整个人被晒到透明,走进阴影,树枝的影子他俊朗的轮廓上不断地滑落,像某种动物在蜕壳。

    沈嘉越再凑过来讲道:“现在看起来又不像了。”

    “只剩下这个了。”

    沈嘉越拎着的透明塑料袋里有三盒三色冰淇淋:“比小时候阔气,总算不用抱着一盒吃。”

    三个人窝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阳伞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阳光照穿了彩虹伞,腻腻黏黏地融化在他们身上,脸与胳膊都缤纷了。

    林辜月挖完自己那一盒的草莓味,手腕一转,习惯性地推给叶限,转而低眼,他们两个都规规矩矩的,按顺序一格一格地吃,而不是和小时候一样,挑着一种口味挖到空。

    她顺带发现他们握着勺子的手都骨节分明,显然与她不同。现实没有永无岛,他们都不是彼得潘。很多年前,他们身形并列整齐,在西北挤在一张通铺上,胳膊和腿随便怎么叠,因为你的身体就像我的身体。

    而如今有了区别,连手的影子都自觉保持距离。

    林辜月心里一沉,像吞了口热风,悄悄地把自己的那盒冰淇淋重新拉了回来。

    “给我吧。”

    叶限直接在半道截走了她的冰淇淋,然后把他那一盒放到她面前。

    “草莓味我没碰过。你从中间往两边吃。”

    林辜月一看,中间的草莓味完完整整,仿佛是刻意留下。压不住心里飞扬的小雀跃,她嘴角一翘。看吧,总还有他们没有完全长大的凭证。

    而沈嘉越坐对面,看着眼前的画面,抬手撑脸,勺子在盒底画圈,懒懒地搅了好久,用念天气预报的语气说道:“林辜月,叶限,你们两个太幼稚了。完咯,我全吃光了,别来找我要。”

    路旁等车,林辜月站在那儿,在心里掰着手指,她只吃了两格,他们都吃了四格,这非常不公平,沈嘉越已经不会分享冰淇淋了,那以后再一起吃三色冰淇淋的话,都会出现如此不平衡的场面,看来还是吃甜筒比较好。

    她一激灵,回过神来,不懂自己干嘛无聊到计较这个。

    可能单纯是贪吃。

    但如果不是沈嘉越扯着衣领,一幅热到要鬼上身的暴躁模样,她非常想现在就提议。

    林辜月抿抿嘴,眼神一飘,落在叶限手臂搭着的黑色西装上。

    他至今都没有说过,关于他家里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简单提过一些极为稀松的过往日常。说不关心不在意是假的,但她情愿是一无所知,也不要冒冒失失地撞上什么。

    林辜月很费劲地寻找了一个不咸不淡的问候。

    “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叶限每次同她说话,永远会先垂下眼睛然后嘴角扬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我和我妈说,我考上一中了。她应该会很开心。”

    “她会很为你骄傲。”

    “我妈走了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她留给我的遗书,结果一直没找到。后来,我舅舅帮我搬家的时候,和我说家里的债都解决好了,让我不要担心。我妈生前曾经和他说过,觉得挺对不起我的,到最后什么也都没给我留下。”

    叶限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微笑的样子。

    “其实她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不要计较太多,不要沉溺太久。大多数时候,我们作为彼此的家人都挺开心的。”

    突然,他看向天空,说道:“诶,你们看,我妈她出生在多好的一个晴天里。”

    林辜月和沈嘉越也闻之抬头。

    果真,晴空万里,好美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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