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接过刘旺递过来的麻绳头,将长衫小贼捆了个严严实实,抖抖长袍上的泥水几儿站起,将几缕碎发撩到耳后,就要迈出腿趁柳淮汀不留神偷偷溜走。

    “还请捕头留步,请问捕头尊姓大名?”

    背后传来声音,陆鸿浑身一紧,又默默缩回了腿,僵立在原地。

    见陆鸿未及转身,柳淮汀又急忙补了两句,

    “在下并无他意,只是今日弄脏了捕头的衣物实乃在下之过,柳某今日上朝未曾携带金银财物,还请捕头容在下回家取了好上门赔礼。”

    “大人既非故意为之,赔礼既是不必了。”

    “公子是刚来汴京的吧,要说我们开封府陆捕头,汴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柴小五探头探脑插话道,“俺们陆捕头,单字一个鸿,以前是江湖上的大英雄‘鸿公子’,现下是汴京公认的‘风流一枝花’。”

    “柴小五!就你多嘴啊!”陆鸿装作要打人状,心吊到了嗓子眼,生怕柴小五一不留神就捅出她做赏金猎人的往事。

    “没想到开封府如今竟有如此能人,”柳淮汀轻笑两声后翻身上马,“在下姓柳,名淮汀,后会有期了,陆捕头!”

    待四人巡完街回到开封府,已是晡时。陆鸿脱了外袍倚在卧榻上,皂靴也已脱下,酸麻的脚高高翘起搭在软枕上,一手撑着身子,另一手则捧着前期日子从大相国寺后的摊子上淘到的话本子。

    这册话本子集名曰《醉翁谈录》,属杭州王八郎书坊专印,眼下陆鸿看的这篇《西山一窟鬼》,前头讲了些举案齐眉,后面却忽地转到拙妻和粗婢都变作了鬼,引得她不禁啧啧称叹、拍案称奇,引得榻侧的案几上几粒来年的火煨银杏跟着热闹起来。

    读罢此篇,夕阳已然跳跃在树梢,陆鸿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早已瘪下去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起来。

    又到饭点了,也不知隔壁的厨屋在做些甚么。

    左军巡使曹烨招她进府之时,专供捕快休憩的卧房已住满了人,只余得东厨旁偏僻的一间杂物房。

    曹烨见她面容清秀,寻思她吃不了什么苦,便主动提出多补些银子让她寻个就近的屋子住下,未曾想,陆鸿当机立断决定收拾出杂物房宿下,不过多余的银子她也通通收入囊中,毕竟,谁会嫌银子多呢!

    陆鸿悄悄掂脚移到厨屋门口,本想吓厨娘赵氏一大跳,哪知赵大娘正巧出屋寻柴火,反被吓得全身抖了几抖。

    “陆捕头,您来了!”

    将至知天命年纪的赵大娘原先是汴京开酒肆的,上了年纪干不动了,这才来了开封府寻个安身立命的处所,到今夏就满十年了。东厨偏僻得很,又烟熏火燎的,府里的贵人们甚少来此处,唯有新来没多久的陆捕头住在隔壁,常常来与她唠唠解闷,弄得她心里贼爽快。

    陆鸿点点头,脸上挂出了一个狡黠的笑:“灶头嬷嬷,今个儿府里的夕食备了什么好菜?”

    未等赵大娘张口,就倚上灶头,掀开槐木制的铁锅盖子,屈膝朝锅里探去。

    湿热的锅气氤氲着上升遮住了视线,缕缕香气将陆鸿包裹起来,又在心底缓缓流过,将她带回幼时,师父在山里捕了什么飞禽走兽通通扔到灶台上的大锅里,矮矮的她半挂在灶台上往锅里张望,弄得满脸都是锅灰。

    “金筋玉露汤,”赵大娘爽快麻利地将柴火从院里搬进厨屋,“前肘的蹄花,登州的干贝,还有今个儿新鲜的青玉冬瓜,文火煨至胶质状。”

    虽是临安人,可在汴京待了半辈子此刻她正操着口汴京官话滔滔不绝地讲起金筋玉露汤的搭配之完美。

    “前肘的蹄花,胶质最为浓厚,你大娘当日还开食馆的时候,京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便常常索来吃,说是有什么驻颜玉容的功效。”

    “干贝熬汤,添上几分咸鲜,咸口入鲜味留,最是衬得出蹄花汤的浓郁。”

    “至于冬瓜,健脾祛湿,正好中和了蹄花的油腻。”

    赵大娘平日便是个爽利人,这下说到了她擅长之处更是津津乐道。

    “那嬷嬷炖好了汤可要让我第一个尝才是。”陆鸿笑嘻嘻道。

    “去去去,就知道你贪吃,”赵大娘翻个白眼,确是口嫌体正直,“炖好了到隔壁屋叫你便是 。”

    二人正有说有笑,忽地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

    原是柴小五,手里捏了一袋糖渍青梅,屁颠屁颠地跑来寻她。

    “哎呦师父,我一猜您准在厨屋呢,果然没错。您猜怎么着,昨儿个您在武王庙东头街口撞上的那位柳大人,来府啦 !”

    柴小五如竹筒倒豆子般快言快语道,

    “也不晓得那位柳大人是什么来头,劭大人竟亲自将他迎进正堂,俺们兄弟几个本想偷摸听听风声,倒是那右军巡使许方谦把我们哄走了,后来便是许大人喊我叫陆捕头您也去正堂。”

    右军巡使许方谦治军严明,陆鸿早有耳闻,不过那位柳大人…

    阴魂不散。

    四个字浮现在陆鸿的脑海中。

    她不敢耽搁,和赵大娘打了个招呼,捋捋衣袍上沾染的灶灰,便与柴小五往前厅去了。

    陆鸿轻敲两声雕有缠枝莲花纹厅门。

    “进。”是开封府府尹邵从温。

    “劭大人。”

    陆鸿迈进正堂,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有如几人高,只见陆鸿先是不慌不忙地向府尹劭从温作揖,又侧过身来向柳淮汀行礼。待眼眸渐渐适应了厅内的昏暗后,她才发现柳淮汀手中擎着把墨字纸扇在端详着把玩。

    劭从温手指身侧的堂椅示意陆鸿落座,“陆捕头,坐”。

    他拈花般端起茶盏,眼睛眯成一条缝,捋捋自己花白髭须,咽下一口茶汤,陆鸿与府尹隔了几级,寻常除非升堂理事,见不得邵大人,如今邵大人却对她如此亲近,实在是让她诚惶诚恐,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不其然,邵大人放下茶盏,蹙眉道,

    “听柳大人言,今早陆捕头去巡逻之时逮住了个混吃混喝的小贼?”

    “回大人,正是。”

    “好!做得好!开封府对京畿治安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日后还望尔尽心竭力。”

    “是,属下受教了。”

    “对了,这位柳大人,金榜一甲的探花,新上任的集贤校理。柳大人今年刚满弱冠,听曹巡使说得陆捕头明年也满弱冠了?”

    “再见柳大人,果然气度不凡,日后还需多多照拂。”见邵大人有意搭桥,陆鸿赶忙攀附上这根高枝儿。虽说他们开封府与集贤院目前没什么交道,可日后总归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集贤校理隶属集贤院下,有校勘典籍之责,集贤院与昭文馆、史馆、秘阁并称“馆阁”,后世称“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然必试而后命,一经此职,遂为名流。[1]”如今柳淮汀进了集贤院,可谓前途无量。

    “好说,好说。”柳淮汀春风拂面地应道。

    也是个滴水不漏的货色。陆鸿默默在心底记下。

    不过集贤校理仅仅从八品,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邵大人青眼相待,必有他因。

    “柳大人的祖父致仕返乡已三年有余,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劭大人关照,家中来信道祖父身体康健。”

    “那便好。时年我在吏部任职之时,受柳大人祖父照拂颇多,那时我也仅而立之年,如今啊,也是二十年了,”邵大人感慨着白驹过隙,光阴似箭。

    说着说着,劭大人一拍大腿,“哎呀,人上了年纪果然容易忘事,扯远了,你今儿个前来,不是要找陆捕头吗?”

    “正是,在下今日早朝出宫回府之时,马蹄踩到水坑,弄脏了陆捕头的衣物,故而前来略表歉意,”

    柳淮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窄长的锦盒搁在桌上,

    “想着官服不可仿制,又寻思陆捕头平时可用的物件,便带了这份薄礼,陆捕头不妨猜猜,锦盒里是何物件?”

    陆鸿不想收礼,本想婉言谢绝,碍着旁边邵大人极力用眼色催促她快点打开,柳淮汀又是一副期待的样子,谢绝的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只见锦盒底部的青色蜀锦之上静静地卧着一只黄铜箭筒,六支精铁铸造的箭体围绕在箭筒的周围。

    “这是…梅花袖箭?”

    “陆捕头好眼力!”

    “我曾听江湖朋友说过这种袖箭,可一次发射数支箭,呈梅花状散开,故得名曰梅花袖箭,但从未亲眼所见。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反响!想必柳大人是重金求得的这件袖箭吧?”

    “陆捕头这下可猜错了,”

    柳淮汀爽朗地笑起来,深灰色的眼眸里透着几分少年的得意,

    “这是我早先铸的,家父在工部任职,教得我几分工器械具。陆捕头夙夜忙碌护汴京百姓平安,这袖箭正好可做防身之用。”

    见柳淮汀这般诚恳,不忍驳了少年的一份心意,陆鸿便点头应下来。

    “那我便替汴京的百姓多谢柳大人了。”

    “既是礼也送到了,柳大人,本府还有公务要忙,先行离开了。”

    “那在下也告辞了。”

    “陆捕头,去,送送柳大人。”

    “属下遵命。柳大人,这边走。”

    见府尹邵大人进了书房,陆鸿含笑的眉眼隐了起来,寒霜又盖上了桃花眼,换了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柳大人走好。”

    柳淮汀瞅着陆鸿没有挽留的意思,便也顺水推舟道,

    “陆捕头行走不便,不用送在下了,”

    他大步跨了三两步,又回头贴近陆鸿的肩膀,低声道,

    “看来相较巧械陆捕头还是更爱美人啊,无妨,下回在下做东请陆捕头去矾楼,定不负陆捕头汴京一枝花的大名!”

    说罢向陆鸿挤眉弄眼,狡黠地笑了几声,“啪”地一声收起折扇藏于袖中,便一骑绝尘而去。

    [1]出自洪迈《容斋随笔》。

    [2]矾楼:北宋时东京的著名酒楼、娱乐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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