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娘拐过御街,往汴河旁的临江酒肆去了,她的脚步相较入府之时更是欢快起来,一纸和离书塞在胸口内袋里,时不时便要取出来瞅瞅。

    “从今日之起,我便不再是唯唯诺诺的他人之妻,而是堂堂正正的宋宜娘了!”

    她微合眼眸,双手抱头,侧身倚靠在他人宅院的灰墙之上,全然不顾罗裙沾上尘土,欢欣雀跃的泪水还是泄洪般涌出。

    忽地一个黑影从她身边掠过。

    “谁?!是谁在那!”

    宜娘警惕地绷紧身子,瞪开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左右探视着。

    四下无人。

    定是成年累月遭受那个曹德福的摧折,如今竟是听到点动静便一惊一乍起来。

    宜娘愤愤苦笑两声,心下想着来日接手酒楼久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待她走出个五十余步后,那户宅院的瓦当上竟露出个尖尖的头儿。

    那人跪于屋脊之上,戴着顶藤编的斗笠,身着的是件青窄衬衫,此刻正屏气凝神盯着宜娘远去的身影。确认了宜娘已走出个百余米,周边也寂寥无人,他弓起身子,用左手勾住屋脊,暗暗发力,一个翻身便飞也似地落回了地面,带起了一片落英与尘土。

    那人似是有些洁癖,跺脚抖下尘土,又嫌弃地弹走沾在衣衫上的几片落英,随即便汇入了东大街的贩夫走卒中。

    在府门口望着宜娘渐行渐远,陆鸿心下也畅快得很,如今已入农历四月,风也有些炎炎之意。他垂首转身,正欲迈过地栿[1],冷不丁冒出了个憧憧人影,投下片斑驳阴影。

    “柳郎中,你竟又来了府里?”柳淮汀今日特意束了玉冠,着了杏黄色的绸缎长衫,上头绣着几只踏水的鹤,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林下风致。

    陆鸿虽说从未动过凡人之心,但对才贯二酉、学富满车之人那可是颇为敬重,加之柳淮汀今日衣冠楚楚,倒叫他的雀跃之情更甚了几分,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不错,”柳淮汀弯起眉眼,一汪秋水起了波澜,“昨日匆忙,未及与陆捕头告别,还望海涵。”

    “柳郎中何须多礼?在下夜里开导那宜娘时,她说得宜春园之时你那好友遁走,他可还好?”

    “不瞒陆捕头所言,在下今日正是受得好友裴兄的托付而来。”

    见陆鸿面有疑色,柳淮汀将他拉于府中偏僻一隅,补充道:“昨个儿邵大人听得我也受了连累,并请我去一叙,柳某便得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这邵大人本是个惜才之人,与裴兄还是抚州同乡,不愿看他前程尽毁,便与在下定下,此事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好。”

    “在下出府之时,日头便已落山,待到柳某进了裴兄家的宅子,只发现他竟把自己灌得大醉,”柳淮汀忆起昨夜的情景,那裴涉趁着酩酊大醉耍起酒疯,砸了几盆牡丹不算,还点了火折子,想要烧了一只荷包,差点引起走水,不禁后怕得很,“柳某劝慰到半夜,待他睡下才返了家。”

    “那裴兄可真是用情至深之人,”陆鸿的神色中倒是带了两分讥讽,“那宜娘被打杀之时怎不见他出手了?”

    “陆捕头所言,在下深以为然。临阵脱逃,实非君子所为。”那柳淮汀面上毫无愠色,倒是一副坦坦荡荡的做派。

    “裴兄昨日睡下前托我今日来瞧得宜娘一眼,愿她日后平安顺遂。”

    “啧,我说柳郎中怎于廊下待我呢?原是去瞧宜娘,顺便撞上了在下。”言语阴阳怪气,陆鸿可是一把好手。

    “非也非也,陆兄莫要误会,”只听“哗”地一声,柳淮汀亮出来把折扇,上书柳三变的艳词,“后日便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届时汴京城里的十大寺院皆操办斋会以消灾祈福。在下听得汴京近郊的‘繁台春色‘乃汴京八景之一,想来名声在外,既可用斋,又可观景。此等可取之处,不知陆兄可有兴致同游啊?”

    佛教有言,释加牟尼出生之时,有九龙吐水为佛洗身,故而佛诞日又称之为浴佛节,汉传佛教中此日便设在四月初八。[2]自东汉笮融设宴庆祝佛诞日后[3],南北朝时期中原地区佛教兴盛,更是将此节日发扬光大。如今不仅是僧侣皇家参与,万家百姓更是在此日祛尘祈福。

    “如此甚好,柳兄说得此寺之妙竟是让人心痒。”

    “初八日巳时一刻,柳某御一红帐铜车于开封府前候着便是,陆兄莫要记错了时刻。”

    柳淮汀只将双手交叠于身后,悠闲地踱步出了府。

    次日辰时,陆鸿还卧在榻上,便有股潮乎乎的热气携着米香钻进她的卧房,略带清苦的青草味又浇上了些甜腻腻的回甘,惹得她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也不知赵大娘今日早膳烹了何种吃食,难不成是艾草蒸饭?但这回甘竟是比单吃米饭要浓上许多。

    步进庖厨,他瞅见两大摞素雅的白瓷碗搁在灶台一方,赵大娘的身影被一片氤氲的热气围着,看不真切,也不知她紧赶慢赶忙活着啥。

    “陆捕头,劳驾您从东厨门口的缸里舀上几瓢冷水灌满那只宽口的大瓷碗嘞!”

    赵大娘听得这阵时断时续的脚步便知是陆鸿又来了庖厨里头张望,理直气壮地指使着他做活儿,丝毫不见外。

    “好嘞!这就来啦!”吃人的嘴短,宿在庖厨隔壁的陆鸿可谓不能不懂此话。

    只见陆鸿从庖厨探出半个身子,伸了修长的手臂,“哗”地便舀了半葫芦的凉井水,环顾四周,寻得身后梨花案板上搁了只豁口的大瓷碗,便倾了水进去。重复几次,那水满了碗只在颤颤巍巍,大有要溢出的架势。

    此时再瞧那赵大娘,倒是从那氤氲的白雾中撤出身来。她利索地将两摞小瓷碗排成几列,左手持碗,右手持大汤匙,从锅中捞了玩意儿滑到碗里,又挨个滴了小半勺蜜进去。

    “哇,赵嚒嚒,今日早膳怎吃上浮元子了?我还想着哪日休了番假去东市品一口这玩意儿呢。”

    “呦,陆捕头怎和恁徒弟想到一块儿去了?”赵大娘爽朗地调笑道,“师徒情深便当如此了吧?”

    “啊?怎得柴小五又向赵嚒嚒讨饭吃了?”

    “可不是么,前几日那半大小子夜里巡街回来,特意来庖厨寻口吃食。时下我正择着次日的时蔬呢,那小子肚子竟‘咕咕’起来。”赵大娘乐得前仰后伏。

    “陆捕头可甭骂那小子,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看这小五从去年来了府也窜高了不少,袖口也是短了截。”

    “那自然不会,只是那小子…但凡他把研究吃食的一成精力用在查案之上,我便可以撂挑子不干咯!”

    “那可不行,陆大捕头可是府里破格招进来的宝儿。”

    赵大娘擎手遮嘴小声道:“听说昨日府尹大人审了件案子,那开酒肆的掌柜的因娘子与他人苟且,气急败坏犯了杀人之罪?”

    陆鸿扶额叹气。为免得宵小之徒习得了害人的诡计,开封府查案审案的细枝末节一向是不对百姓公开的,此事利弊皆存,弊的便是闹成了此类“三人成虎”之事。

    “嚒嚒这是从哪里听得的事?府里未曾有过什么娘子苟且的案子,那酒肆的掌柜也未犯过杀人之罪,倒是市井传的有些神叨了。”

    “哎,是俺考虑不周了,竟拿这些闲言碎语来叨扰捕头。快快快,陆捕头快尝尝这浮元子合不合胃口。”

    赵大娘取了个盛满浮元子的小瓷碗在宽口大碗里过了个水,算是沾上了凉气,洒了提前剁好的长生果脆进去,将满碗的浮元子递上了陆鸿的手。

    陆鸿垂头看去,那浮元子的皮儿半透不透,如同蚌里开出的陈年老珠。他连汤带元子舀了一匙,轻咬一口,花生脆的香气四溢,槐花蜜的淡淡清甜,糯米皮儿的弹力十足竟叫人惊叹不已。

    细看那浮元子里放的是暗褐的绿豆沙,瞧这颜色是去了皮儿的,嚼起来果真如此,那磨好的绿豆沙竟是丝滑如绸缎,绵密纯香,回味十足。

    这赵大娘站在一侧瞧着陆鸿尝了粒浮元子后一副陶醉状,便知自己做得可口。

    “绿豆沙浮元子乃是孟夏时节的佳品,绿豆便有清热解暑的功效,府里的各位大人常常在外缉人,喝碗滚过井水凉滋滋的浮元子,既能顶饿,又能清凉。陆捕头,这浮元子中不中?”

    “中得很!我在此待俺们弟兄多谢赵嚒嚒关心,便是那感激的话得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

    “哎呦,陆捕头这是说的甚么话,俺无别的本事,只是做些吃食是一把好手,捕头不嫌弃俺这个粗人多嘴便是。”

    两人边干了碗冰凉的浮元子,边扯了些近日府中采买之事,临近浴佛日,各家寺院纷纷争抢素菜,闹得“物以稀为贵”,东市时蔬大涨。

    陆鸿瞅了眼太阳,似是巳时已至,伸了个懒腰,跟赵大娘道了别,往府门口去了。

    [1]地栿:门槛。

    [2]出自潘明权《上海佛教寺院纵横谈》。

    [3]出自《三国志卷四十九 吴书四刘繇太史慈士燮传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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