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蔷薇花缠藤而起,芳草遍地。

    清明国假,书店休息,花店也暂不营业:宋小织回乡祭祖,祭她的外公外婆。

    “玫瑰,乃今天是出去走走还是待在店里呀?”

    草绿色的薄窗帘人字式斜吊着,春风吹起青纱一鼓,一涌,玫瑰抱着书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只蝴蝶趁风掠过她的窗口。

    她放下书,突然萌生想出去走走的冲动。

    “小织姐,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外公还有一块碑在烈士墓园?”

    “是呀,外公是人民警察,在阿很小时就因公殉职了,那段时间,妈妈跟婆婆都过得很艰难,追封烈士是后来的事。”

    “我想去烈士墓园。”

    “那乃替阿带束花礼去献给外公行麽?”

    “行啊。”

    去烈士墓园的路口,倚墙一株刺桐树,正开着象牙红的花,而高耸雄伟的烈士纪念碑像藏锋的剑柄,深深地插入土地里,那是用生命与信仰垒筑起来的丰碑。

    人们将寄托哀思的菊花恭谨地放在碑前:共产党员在此宣誓,长辈领着小孩儿鞠躬,老人眯起眼睛抚摸着碑上的大字……

    玫瑰将一束扎着白菊、红玫瑰与鹤望兰的鲜花放在小织外公的墓碑前,整座陵园都笼罩着一种难言的阒静,听得见山呼、树啸、花开、鸟鸣。

    “孙秉南?”

    熟悉的声线传进玫瑰的耳廓,一字一句直抵她的耳蜗,“他是你的家人吗?好漂亮的一束花。”

    玫瑰转过身去,陈慰正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轻轻且温柔的说了一句:“好巧,你也在这里?”

    “陈慰,”玫瑰发自内心地问他:“你是阴魂吗?”

    陈慰并不介意,反而还煞有介事地上前两步、靠近玫瑰、弯下腰——他只是将一朵小纸花,放在了墓碑前。

    “我出来春游,”他直起身来解释说:“想起小时候来江州玩,我爸带我来过一次烈士墓,我只记得山上有很大一片花,紫蓝色的,想去看看还在不在,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穿着兜帽的灰色卫衣、舒适的运动长裤以及登山鞋,五官干净立体,在斜洒下来阳光里,他眼神里的诚挚熠熠动人,容不得玫瑰怀疑。

    “你说的那片蓝紫色的花,在山上吗?”玫瑰有些为花动情。

    “嗯,要不要一起去?”

    “好。”

    两人拾阶而上,陈慰走在前面蹚路,步子放得很慢,手里捡了根枯枝,用来敲草尖的露水和雨后的蛛丝儿。

    “玫瑰,孙秉南是你的亲人吗?”陈慰找话题聊。

    “不是,那是小织姐的外公,我听小织姐说她外公为了抓捕一个反社会分子,被当街捅了十几刀,最后人抓到了,外公也因公殉职了。”

    “小织姐?那家花店的老板?她是因为外公才回的江州吗?我偶然听老师提到过,说小织花店的老板是苏州人。”

    “小织姐留在江州,也是为了两棵香樟树。”

    孙家老宅还有两棵香樟树,一棵跟小织妈妈一样大,另一棵跟宋小织一样大。

    外公外婆年轻时只得小织妈妈一个独女,原本想她留在江州结婚生子,谁知道小织妈妈爱上了异乡人,非要跟着小织爸爸嫁去苏州。外公外婆拗不过小织妈妈,只能让她嫁了,但从此孙家二老和小织妈妈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按江州地方的风俗,最早那棵香樟树,是栽来女儿出嫁时,给女儿打箱子用的,取得是“两厢情愿,幸福美满”之意。

    小织妈妈走的那天早上,外公一斧头劈进树身,香樟树在震撼中掉了满地的叶子。

    外公到底没舍得砍倒,过两年小织妈妈传信回来说生了个女孩儿,老两口就在院子里又栽下一棵香樟树苗。

    再后来外公因公殉职,小织妈妈带着小织连夜回江州奔丧,分隔两地的母女俩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小织妈妈摸着香樟树上那块深深的斧头印,又抱着小织哭了一遭。

    外婆不愿意去苏州,小织妈妈于是带着小织这个外孙女每年寒暑假往返两地。

    外婆跟小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织呀,你看那两棵香樟树是不是比往年又粗了一圈?等以后我们小织出嫁,外婆就砍那棵小的给小织打箱子,要是小织找了个江州的小伙子,外婆就把两棵都砍啰!再给小织打个梳妆台,外公在天上看了也高兴。”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拉着小织的手,还在喃喃要给小织打两口箱子,和一个梳妆台。

    “外婆的小织呀……外婆死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江州看外公外婆了?要回来呀小织……江州才是你的根……”

    从老人树皮一样的褶痕里,临终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小织姐说她以后要在江州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生个漂亮的女儿,在院子里种下第三棵香樟树。”

    “花店老板是为了树,我是为了求学,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谋生呀。”玫瑰觉得密林有些冷了,她用小玲兰胸针别起白毛衣,两步掠过陈慰率先登顶。

    “哇~是鸢尾花。”

    大片大片的鸢尾花织成一片花毯,连绵的紫蓝色比陈慰印象中的更蔚为壮观,昂扬出一片生命力。

    “陈慰。”

    “嗯?”

    “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没有骗我,没有带错路,这片鸢尾花,居然还开在这里。”

    “那我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

    玫瑰转过身来,莹润鲜活,比过了大片的鸢尾花。

    陈慰却别开了眼睛——她的青裙子晃起细碎的草浪,板鞋边还沾着新泥。

    “我昨天还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知道了。”

    谢谢你,告诉我一种花的名字,记住了,就不会再忘记。

    玫瑰下山时折了一捧野鸢尾,路过一座碑就放下一枝花,小织姐的外公有两枝,送给陈慰一枝,她自己还剩一枝。

    “拿着吧,代表吉祥如意。”

    “那我只剩一张音乐节的门票,送给你。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关系,反正是多的。”

    如此自然,又如此刻意:他身上居然随时揣着上次没送出去的票?

    玫瑰假意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接了,“谢谢你啊,有时间就去。”

    有时间就去……

    “呐,小织姐做的青团,送你一个尝尝。”

    绿油油、软糯糯的青团放进陈慰的手心,连带着那枝鸢尾花,被他小心地握着,怕心里再有些什么止不住的异动。

    江州的天气瞬息万变,中午还是大太阳,下午就慢慢聚拢起乌云,玫瑰回到花店没一会儿,一场暴雨倾盆砸下。

    她将半袋子山樱桃放在桌上——那是快要收摊的老奶奶一齐六块钱卖给她的——找来一支细颈玻璃瓶,掺入几厘米的水,最后插入那枝娇艳欲滴的鸢尾花。

    栓了花店的门,劈里啪啦的雨使得世界一片寂静,玫瑰想起楼上的窗户好像没关,赶忙上楼合上玻璃窗,窗纱已打湿半边,迷朦间天地倒置,外面更显得暗了。

    她倒进被子里,突如其来地情绪低落,睡一觉就好了,玫瑰,睡一觉就好了……

    “小玫瑰~”

    “下雨啦!下雨啦!”

    “他是个天才啊!你不能毁了他!”

    “危儿呜~危儿呜~”

    她是被电话铃惊醒的,在这幢空洞洞的楼里,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如同催命符般响个不停,所有与恐惧有关的记忆刹那间倾巢而出。

    玫瑰惊坐而起,去捡滑落到床底的手机,发现是一串陌生数字……

    等铃声自行消失,她摁死关机键,下一秒却又炸响起来。

    玫瑰惊吓中不小心点到接听。

    “喂?”

    嘈杂的暴雨声、轰隆隆转动的电磁音,以及——沉重的喘息声。

    那边又‘喂’了声,“喂”的人像呼吸被掰碎了,在断断续续的嘶气,呼气。

    “你打错了。”

    在挂断电话的前一秒,玫瑰听见那头传来短促的笑音,“电话是你留的啊,学委……”

    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学委,你去哪里?”

    “学委,你可以给我写信吗……寄明信片也行。”

    玫瑰绷直的背脊瞬间垮下来,她鼻子一酸,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恨恨地骂他:“你要死啊,城城!这时候打电话来,你知不知道——”

    “差点被吓到吗?”伏城嗓子发哑,但仍能听出他很开心,“我在想,我现在就是死了,也要给学委打个电话,告诉你……以后不用给我寄明信片了……咳!咳!”

    雨水接连砸进他的喉管里,流经他的气管呛得他使劲咳嗽,好像要把心脏都咳出来。

    “你怎么了?”

    “没事,”瘫倒在马路中央的男人努力地弓起身体,尽量护住手机不让雨水淋进去,“就是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

    “什么车?”

    “自行车。”

    发动机嗡嗡的引擎声逐渐在雨里清晰起来——他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

    “下雨天骑摩托车……城城你要死啊!”

    “昂。今天清明节,明年刚好不用抽别的时间来看我了。你寄给我的明信片,以后烧给我,咳——”

    “城城?城城?伏城!你在哪儿?你不要吓我——你打120了吗?我帮你打120,你先别动……你千万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玫瑰这头的声音也乱了,撞倒柜子的轻呼、翻东西的声音、甩门的碰撞、撑伞的声音……玫瑰掉眼泪的声音。

    伏城想,要是还能再见她一回,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活着也没感觉。

    交警拖走报废的机车,救护车抬走伏城,经医生初步检查,好在只是左腿骨折,皮肤中度擦伤。

    他们对面坐着,玫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一伞抽在了他的右腿上。

    医生惊呼:妹儿,你囊个打人嘞?

    伏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说:“没消气你可以再打,我当时真的以为……”

    他把“要死”两个字咽回去,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是气这个,”玫瑰眼圈红了,别过头去,硬是忍着不去看伏城那副惨兮兮的样子,“上次公交车站也是你吧?我记住你车牌号了。你明明认出我了,为什么停在那里不说话还吓唬我?我当时还以为自己遇见了神经病,大雨天骑个摩托车,你不要命了是吗?”

    “今天也是,未不得你的命就这么贱?”

    “今天不是。”伏城盯着自己上夹板的腿,低声说:“骑车过去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一条狗,来不及刹车就转了向,那只狗没被轧到。”

    “啪!”

    又是一伞抽在伏城的右腿上,医生听着都肉痛,他算是闹明白了,小情侣正在闹矛盾,最好还是别插嘴。

    “对不起……别生气了。”

    “啪!”

    第三下抽得更重,伏城依旧眉头也没皱一下。

    “妹儿啊,不消气也不能打了,再打这只腿也要折了。”

    玫瑰冷笑一声,“折就折了,他反正不怕痛。”

    伏城露出苦笑,主动把右腿伸过去,玫瑰却将伞一收,放在了一边。

    左腿骨折,打上石膏拄上拐,擦伤的皮肤做好消毒处理,医生建议他再留院观察几天。

    玫瑰要走,伏城一身病号服默默跟着她,跟她到医院门口,玫瑰撑伞走进雨里,听见身后“哒哒哒”的拐杖声。

    她转过身去,伏城也跟着停下来,湿衣服逐渐贴合他一身的腱子肉,一只狼崽子活生生被淋成了一只耷拉着眼皮的小土狗,显得笨拙又苍白。

    “我真是服了你了。”

    玫瑰走过去将伞撑过他头顶,他还往后退。

    小土狗局促地边佝着头边解释说:“我衣服湿了,你离我远点,别把你冻感冒了。”

    玫瑰将伞举高了一截,问他:“长那么高做什么?跟着我做什么?你没有朋友吗?”

    “我没有。”他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的雨水被眨落下来,砸在玫瑰的手背上,两人沉默对峙——伏城率先移开视线,拄着拐退回雨里。

    “学委,你回去吧,我不跟着你了。”

    玫瑰紧了紧手里的伞杆,忍住了再抽他两下的冲动,转身就走。

    小织姐回电话说今晚住在老宅,不回来了,叮嘱玫瑰一定要吃了晚饭再睡觉。

    玫瑰在浴室里冲了个凉,出来时裹着浴巾,跶着拖鞋去冰箱里摸出一盒烟。

    她靠在阳台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衔着明灭的茶烟,抬起下巴吹掉喷出的第一口烟,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支烟的功夫,雨渐渐止息,玫瑰嘶了一声冷,搓掉皮肤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起身回卧室找了件丁香色的套头卫衣,又提起浅色的直筒牛仔裤和帆布鞋。

    玫瑰去到厨房,小织姐用艾草汁与糯米粉和出的面团还剩小半盆,冰箱里还有红豆馅和蛋黄馅,她先在灶台上架起蒸锅,掺入冷水,等水烧开的间隙——她揪下一块面团,在手里捏出饼状,放上蛋黄馅,又慢慢将饼团成一个圆,最后拎起青团小心地放在油纸上,排队等待上锅蒸……

    再到医院已经是晚上八点,透过病房的小窗口她看见伏城背对着房门,躺在那里宛如一尊破败的雕塑。

    “城城?”

    伏城回头,看见玫瑰先是一愣——然后是惊喜、不敢置信,甚至想要站起来迎接她。

    “你怎么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咧开的小尖牙藏都藏不住。

    玫瑰也笑了,她把用饭盒装好的青团丢给他,将最后那枝鸢尾花用塑料瓶装水了插在他的床头,跟他讲说:“今天我碰见只大狗,我以前叫他城城,大狗不听话还吓唬我,可是他比我可怜,没有朋友还吃不上饭。”

    伏城嘴里正叼着一个青团,不忘辩驳:“不是我,我有朋友,她给我带饭吃。”

    “我咋觉得,”玫瑰坐在他旁边,自然而然像以前那样“rua”了两把他的头发,个子虽然长高了,体格也强壮了,只是——

    “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弱呀?”

    “我不弱。”伏城挺直了腰杆比玫瑰还高出一个头,他认真地看着玫瑰,说:“我可以保护你了,我不弱。”

    “噢,那你出息了。”

    见玫瑰没放在心上,伏城有些失落,他盖上饭盒,下床拄着拐走出了病房。

    “哎?你去上厕所吗?要不要我帮你喊个人?”

    ——拒绝沟通——

    再回来时伏城手里拿了一只吹风机,他别别扭扭地给吹风机插上电——然后递给玫瑰。

    “头发没吹干。”

    玫瑰扑哧一声笑出来,摸着那一点点湿漉的发尖,回了他一句“谢谢”。

    伏城被安抚了,他挪到床边坐下,边吃他的青团边看着玫瑰吹头发。

    “发根也要吹干,我妈说吹不干以后会头痛。”

    “嗯嗯,对对对,阿姨说得对。城城你快别叫了。”

    医院附近有大狗在吠,伏城脸一垮,“哗”一声用拐杖关上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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