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昨天灯影初上时,沈灯妩就着烛火捻了半宿的银针。

    东厢窗棂外漏进的更鼓声里,混着薛湛洗漱时的水响——

    这人竟然连浣手都带着曜京人特有的节奏,三慢两快,

    恰似焚灯宫旧年处决叛奴前的净刀礼。

    彼时天光渐晚。

    沈璟瑢堂外早有人来报:“薛湛已由通政引入东厢,略作洗漱歇脚”。

    未曾想不过一宿,今日方曦微露,丽姐便低声进了屋,神色郑重道:“小姐切记今日穿着体面些,老爷来人通报说是午后要设宴款待来客,全府皆须列席。”

    晨光斜落,映出檀炉里突兀多出的一撮香灰——昨夜父亲连她屋里的婆子都特意嘱咐过换香。

    沈灯妩指尖一顿,铜镜中映出她微冷的眸色。

    “小姐,快起床了。”丽姐的声音轻轻响在屏风后。

    帘子被揭开的刹那,光线洒在她眼帘上,沈灯妩慢吞吞睁眼,声音还带着未散的困倦:“才巳初便吵人……这来人当真是金尊玉贵!”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能让沈璟瑢这老狐狸这么费心思。

    灯妩无语却越来越好奇。

    丽姐就是贴心,捧来新裁的浮光锦襦裙,雨过天青的底色上银线暗绣流云,下摆如水波漾开,恍若雨歇后初晴之光,在地面氤氲微漾。

    “小姐今日必定能压过二小姐。”丽姐低声道。

    沈灯妩只是浅浅冷笑,连连摆手,低头不语,兀自对着镜子挽起双环髻,簪一枝旧年梅坠,耳垂悬着昨日送来的一对儿月白珍珠。

    腕间青金细镯轻响,她忽抬手止住丽姐:“今日不戴白玉簪。”

    丽姐正欲替她簪上白玉蝉翼簪,忽然地,沈灯妩自衣匣暗层取出一个物件儿来。

    乌木簪尾一道血沁纹,如陈旧伤口。

    “小姐!这、这不是……”丽姐嗓音发颤。

    沈灯妩抚过簪身,指尖沾了丝若有若无的一抹凉香:“李嬷嬷命浅,难道怨它。”

    说罢,沈灯妩一手将乌木簪插入发间。

    未施重妆,只是这一簪入鬓,丽姐觉着自家三小姐这就不一样了。

    眉眼未变只是素衣清颜中仿佛藏着一缕旧神祭祀遗风,像是百年前庙中沉香灰烬里爬出的遗骨女官,冷静、克制,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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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的炊烟刚漫过槐树枝,沈灯妩已嗅到黄芪鸡骨羹的香气——

    昨日还是清粥小菜的沈府,今日竟为薛湛动用了窖藏的火腿与燕窝。

    姨娘们的脂粉香呛得沈灯妩蹙眉。

    她掠过人群走向末席,却见薛湛正俯身嗅那盏「白榆藏雪」---指尖微顿,动作极轻极短,仿佛确认了什么,又仿佛只是惯性使然。

    这人?

    “回禀老爷,饭菜已准备妥当了”,廊下青衣小厮鱼贯而入,手托朱漆食案,次第陈馔。拉回了沈灯妩的思绪。

    “嗯!”沈璟嵘淡声应到。随着一声更响,众人纷纷落座,沈灯妩自是随着丽姐坐在末席不起眼的角落。

    其实薛湛在进来的时候,还特意扫了一眼,这次沈璟瑢为他接风洗尘是在待客前厅。

    比不上曜京他见惯了的大阵仗,却也是不输。

    箫鼓从简,灯火初上时满屋青白相间的罗帐随风微晃,像是浮光游雾般的铺陈。

    堂上置有一长案,雕工细致的百宝嵌嵇琴桌,前头罗列漆金高足几,旁有玉石案灯,焰火温柔如豆。屋梁上悬四爿素锦书轴,皆是沈璟嵘旧日手书文稿所拓,书曰:『坐看风云,心有四时』。

    一副清流的派头,着实体面。

    沈璟瑢和往常一样没有刻意收拾自己,仍是穿着 一袭月白常服,端坐上首。

    他的左边坐着的是正房大公子沈琮,年方二十,神情温雅而不显锐气,右侧则是沈雅婻,盛妆而来,一袭绯色织金芍药纹襦裙,笑容恰到好处

    。

    几个姨娘收拾的花枝招展,说着笑着,吵吵闹闹,也依次落座在旁席。看到这里沈璟瑢眉心一皱,随即使了个眼色,姨娘们皆噤声。

    “薛先生自曜京而来,相比是舟车劳顿,寒舍简陋,倒教先生屈尊降贵了。”沈璟嵘举盏致意,语气温温,却自有一股隐隐在握的掌控感。

    其实沈璟瑢这话里话外带着些不满与责备的,沈灯妩当然听的出来。

    可不是嘛,给他接风洗尘,便宜爹从昨天就开始折腾,好菜好酒都拿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的私藏,结果这个薛先生姗姗来迟也就算了,样子还是这幅颠三倒四,吊儿郎当的,竟是足足是让沈璟瑢加上这一屋子的内宅等了他快半炷香的时间。

    “沈侍郎折煞在下,曜京虽繁盛,然不及通州宁静自守,能至贵府为学,薛某三生有幸。”

    话说的好听!沈灯妩心理冷哼,一个比一个会装模做样。

    薛湛却不以为忤,执扇起身还礼,眉眼之间俱是懒意清贵。

    他执扇的食指在象牙骨节上摩挲过三遍,这是曜京人计算筹码时的习惯。余光不着痕迹地略过沈灯妩。

    这小丫头却坐在最不显眼的次席,衣着淡雅素净,鬓角竟然只点缀了一支梅花乌木簪子眉目清淡,安静的令人难移视线。

    厨娘见人已齐全,命令小厮依序奉上菜肴——四式头盘、六珍小碟、一道锦鲤蒸脍,汤器温着黄芪鸡骨清羹。

    沈璟嵘突然用银匙敲响羹盏,发出曜京禁军集结的「三长两短」声:

    “薛先生可听过这种调羹之法?”

    “在下不过一仆从,未能近君侧,偶有风声,不过是街头茶肆旧语,不值一哂。”薛湛嘴角含笑,语气带着懒散敷衍,却句句封口。

    沈琮却忽而插言:“若先生肯屈就寒舍,弟愿每日伴读,必不敢荒怠。” 沈璟嵘望向沈琮,眼中却没太多波澜,只轻声吩咐:“琮儿若真敬先生,便收一收你那浮气。”

    话语不重,却如夜雨湿衣,沁人不觉。

    薛湛只是笑了笑:“再下不过是一落榜童生,哪里敢指教公子啊?”

    言虽自谦,神色却含三分世故、七分闲雅。

    沈灯妩低垂眉眼,心中已然一目了然:这不过是一场套话里的角力——言辞试探,风骨审度,沈璟螎已将他当作入局之子了。

    饭局过了一半,气氛终于松缓,此时忽有一婢女上前补茶,手一颤,水洒了几滴在薛湛衣袖上。

    众人屏息之间,薛湛却只是淡淡一笑,拈帕自拭,反而出声调侃:“这通州的水倒有些清冽。” 沈雅婻忙打圆场,笑着说:“怕是因今日落了春雨,井水凉透。”

    沈灯妩白眼儿都快翻上天了,但是这种场合下只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指尖在釉里红碗底轻划,瓷胎发出唯有曜京官窑才有的蜂鸣声,声如豆响,似无意识。

    只是那声音一落下,薛湛却眉梢一挑,将目光不动声色的掠来。那音节——正是曜京宫中“半循三音”,唯旧日宫廷掌礼司香之女可识之法。

    通州一庶出少女,怎会识得?他唇角轻勾,却并未动声色。。

    又是这小妮子,有意?无意?已经两番三次的悄无声息的引起他的注意了,

    明知故问般索性带着些调笑意味打趣着问道 “这位是……?”

    沈璟嵘淡声:“妩儿,我那庶出三女。”

    “原来如此。”薛湛含笑不语,指尖轻叩盏沿,眸中光色浮沉。

    眉眼似掠过一点玩味。

    沈璟嵘的目光却在女儿腕间那道旧疤上停了一瞬,眸色微深,转瞬便收回了神色。

    他目光扫过众人——沈琮的温文之下略显拘谨,言谈刻意,似欲追赶某种期望;沈雅婻华服盛妆,却笑中藏针,眸底波光潋滟得太过用力;沈璟嵘则从容自若,话语不多,却句句有锋,如一只老狐盘踞政坛,不露声色。

    而沈灯妩,那一指轻旋酒盏的动作,着实令他心中泛起微澜。

    其实沈灯妩此刻正在用银匙剖鱼,鱼眼枸杞落汤的轻响中,她在鱼鳃骨上划出一道浅痕——那是焚灯宫验毒的暗手势。

    薛湛眼角余光扫见此景,指尖顿了顿。

    他未出声,只将酒盏略微转了转,眉眼轻垂,掩去瞳底那一瞬骤沉的光。

    她手中的香气也已被他捕捉,极淡,却似旧年某夜,曜京太初宫殿后殿香案前燃过的——他一时未辨,只觉鼻翼微动,心头轻颤。

    沈灯妩这边才总算是呼出了一口气,这种局吃都吃不安稳。饶是心理再不满。

    整个席间她还是坐的极稳,水蓝衫袖半掩素手,像一痕淡月隐在云后。

    婢女失手泼茶时,满座神色皆动——沈琮蹙眉,雅婻捏帕,连沈璟嵘的指尖都在案下微微一滞。

    唯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盏中浮沉的茶梗上,仿佛那截枯枝比薛湛湿透的衣袖更值得端详。

    薛湛目光扫来时,她已恢复执箸姿态,连睫毛都不曾多颤半分。偏那截露在袖外的腕子白得惊人,让人想起焚灯宫雪夜里,被月光穿透的冰凌。

    她知道薛湛的视线在她指间多停留了一息。

    三巡酒阑,玉壶光转,沈雅婻的笑语渐稠。

    沈灯妩趁众人不察,将半盏冷酒倾在帕中。素绢吸水无声,唯余一缕若隐若现的气息——薛湛一嗅,面色未改,眸底却似有一丝锋锐的光划过。

    沉香——那是她今晨特意熏的"飞霙窃香",与焚灯宫祭殿常用的"碧霄唳"有三味香料相同。

    离席时她最后起身,裙裾拂过案角。

    薛湛的杯盏原本摆得端正,此刻却莫名偏了三度。案下,她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酒液,正顺着掌纹渗进那道淡粉色的旧疤——去岁冬夜,四姨娘那碗"治咳杏仁羹"泼在她手上留下的。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最近的一盏灯。

    黑暗漫来的刹那,薛湛听见极轻的"咔"声。 ——是那位三小姐摘下银镯时,不小心刮到了漆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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