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休假已近尾声。
明天就是第一次四重奏排练了，辛勉发布的排练计划是先从勃拉姆斯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开始。
叶予声花了两天时间把全曲顺了下来。
对于像她这样的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来说，曲子在演奏技巧方面自然不成问题。但在学校的时候，她只排演过一些结构更加简单的重奏作品，并且当时还有资深教授的定期指导。
像现在这样需要独立学习勃拉姆斯这样节奏复杂的浪漫主义作品，还是第一次。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
叶予声没有按亮房间的灯，独自团在如水的黑暗里，面部笼罩在电子设备散发的冷色调光晕中。
手指在平板上把电子版总谱翻来覆去地上下滑动，电脑里放着经典版本的音频（依然是上次在音乐图书馆里辛勉推荐的版本），正是第一小提琴的主旋律与第二小提琴的和声旋律缠缠绵绵的时刻。
叶予声口中跟着音频哼唱第二小提琴的部分，却怎么也切不准反拍的节奏。
黑色的音符在脑海中逐渐纠缠成一团乱麻。叶予声烦躁地关掉了音频。
按亮手机屏幕，来自辛勉的那一条消息气泡依旧静静躺在对话框的最下方：“加油。”
如今，这般资深的演奏家也对自己寄予厚望了。这本应是她20年学艺生涯中的高光，但她却恐惧自己无法回应这一份期待。
不知明天的第一次排练中到底能不能跟上其他优秀演奏家的脚步？叶予声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初出茅庐的自己会一上来就加入这样一个强劲的阵容。
但是，此刻开始后悔也已经太晚了。叶予声又挣扎着打开了谱子。
醒来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正透过纯白的纱帘星星点点地洒落。
后颈传来酸楚的疼痛，叶予声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头。
昨晚研究谱子到了深夜，竟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叶予声慢慢站起身，试图转动自己的脖子，卡顿得仿佛没上过轴蜡的弦轴。
她心里暗叫不好，一小时后她就要走进排练厅面对来自茱莉亚、柯蒂斯的前辈们，结果自己居然落枕了。
洗漱完毕，叶予声随手抓起衣柜里最靠外的短袖T恤和牛仔长裤往身上一穿，急匆匆背上琴走出公寓。
在公交车站，她又一次瞥见了熟悉的身影——正是背着琴盒的辛勉。
对方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语气里洋溢着喜悦：“早啊，小叶！”
“哎，辛勉早上好。”叶予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右手下意识按摩着后颈。
这个动作被细心的辛勉收入眼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叶予声不好意思地苦笑：“是啊，昨晚太焦虑了，看了一晚上总谱，不小心趴着睡着了……希望今天大家别嫌弃我。”
辛勉从手里提着的纸袋中拿出一杯咖啡，也不等叶予声答应，就直接递到她手中：“来点楼下咖啡厅新鲜出炉的咖啡，提神醒脑！我不小心多点了一杯，送给你。”
温热的纸杯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苦涩香气。
叶予声连声道谢，却眼尖地发现纸杯上贴的标签印着“加浓美式/无糖/热”——这是嗜甜的她万万不敢尝试的。
但……现在可是履历亮瞎眼的新任首席在给自己递咖啡哎！自己一定要保持礼貌。
叶予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抿了一口。
苦中带酸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没忍住浑身一激灵。
这一刺激，她倒是真的清醒了不少。
“一看你平常就不喝咖啡吧？”辛勉侃侃而谈，“咖啡越苦就越提神。我在茱莉亚的时候每天躲在琴房练到凌晨，早上喝完咖啡就去上课，那会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喝水多还是喝咖啡多。”
“看来我在国内的学校还是过得太滋润了。”叶予声抚额，心里又生出一股压力。
二人到达排练厅时，中提琴副首席李姗姗已经在座位上架起琴开始活动手指了。
淡褐色的长直发散落肩头，衬托得中提琴面板琥珀色的虎皮纹更加华丽清透。面庞白皙清瘦，神情专注中带着坚毅。修身的黑色小西装裁剪出纤细骨感的腰肢，精致的马丁靴更显双腿修长。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叶予声理想中精英女性艺术家的气质。
李姗姗身边的大提琴家黄奕也已经把大提琴揽在怀里，正悠闲地刷着手机。
李姗姗一抬头便看见了辛勉和叶予声手中出自公寓楼下咖啡厅的同款纸杯，忍不住出声调侃一句：“哟，这么快就和我们的小叶妹妹喝上同款咖啡啦？辛老师可别把咖啡洒地上了，弄坏了木地板可是要罚款的。”
“哎呀，怎么能忘记孝敬李老师呢？罪过罪过。下次我一定写在日程本里提醒自己。”辛勉眉眼弯弯地笑了，放下琴盒落了座。
叶予声连忙向李姗姗和黄奕点头致意，然后在辛勉隔壁坐下，打开琴盒，从光洁的天鹅绒内衬中拿出乐器。
年轻的代理副首席并未拥有名贵的小提琴，只是13岁那年在启蒙老师林自强推荐的制琴师傅那里订制了一把普通的手工琴。
红褐色的面漆已在岁月的侵蚀下悄然斑驳，琴颈和共鸣箱比标准4/4的小提琴更狭窄几分，正适合身材娇小的叶予声。
这把琴陪伴她参加了青年乐团演出、艺考、学院独奏会乃至云港市交响乐团的入团考核，已经被她视为密不可分的家人。
拿起这把琴，当年林老师头发还尚未斑白的模样就又浮现在眼前。
“辛勉和姗姗之前就认识吗？”坐在李姗姗身边一言不发的黄奕也加入了话题。
已近中年的他，穿着休闲自在，整个人的体态都非常放松，一出声就比在场其他人都多了几分沉稳。
“是哦，之前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比赛有见过辛勉几次，算是聊过天。”李姗姗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都是海归的人才，乐团的发展就指望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啦。”黄奕赞许地点头。
“那黄奕老师也要多带带我们噢！”李姗姗笑意越发浓厚。
叶予声一言不发地装上肩托，偷偷抬起视线好奇地观察着在场的几位前辈，心里的紧张感正在慢慢消散。
辛勉又多搬了一个谱架摆在他身边，将包里摸出来的总谱放上——和那天音乐图书馆里叶予声见到的Henle版如出一辙的大书，但这一本仿佛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光滑的封皮已经被翻到卷边，色泽也褪成灰蒙蒙的浅蓝。
“来吧，请黄奕老师帮忙对下音，我们从第一乐章开始。”辛勉架起琴朝黄奕示意。
不同于交响乐团使用双簧管或弦乐团使用首席小提琴进行调音的方式，弦乐四重奏的基石一向都是大提琴。
叶予声在内心赞许辛勉极高的专业性，跟着大提琴给出的A音拧起自己的弦轴。
排练在辛勉一抬琴头给的呼吸中正式开始。
熟悉的“FAE”主题自他弓弦摩擦出涌出，温柔含蓄。
辛勉并不是那种拉琴掷地有声的类型，但他的每一个音符都非常玲珑精巧、清晰坚定。
李姗姗清亮张扬的中提琴适时切入不稳定的三连音，为音乐带来流动感。
黄奕深沉的大提琴则是和声中最可靠的根，将其他三人稳稳托起。
叶予声在块状的和声构成以及跟随着主旋律的和声旋律之间游走，虽然有几分吃力，也始终努力跟着音乐走。
但当旋律进行到呈示部结尾时，节奏及和声的织体逐渐开始复杂起来。
叶予声跌跌撞撞地跟着，独自练琴时明明游刃有余，此刻要分神去听其他声部，就开始频频失误。而偏偏昨晚趴在桌上睡觉导致落枕，她还得消耗精力去忍耐颈部的疼痛。
最终，她毫不意外地失去了律动，和音乐完全脱轨。
“停一下停一下，节奏全乱了！”李姗姗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了演奏，“小叶妹妹，这个地方你得跟我在一起啊，是不是前面进错了？”
“嗯，前面二提是要比我们晚进的，这次进早了。”辛勉慢条斯理地分析，“小叶，你前面都跟得很好，但这里要数清楚拍子，就好像‘长在其他声部的身上’一样及时贴着大家进来。”
“好的。”叶予声吸吸鼻子，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哎呀，妹妹还年轻嘛，肯定没那么多经验，回去还得多练练。”李姗姗微微一笑。
那一抹笑容刺在叶予声心中，无声地击碎了她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自尊。但是她无法否认，李姗姗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还是需要多加练习。
“没事，这次踩了坑，下次就知道了。”辛勉向叶予声投来宽慰的目光，“我们从刚刚断掉的地方前面一点开始继续吧。”
乐声再次响起。叶予声心中的紧张焦躁却更盛几分，她开始试图通过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来让失误变得不那么明显。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弦乐四重奏只有四个人却要演奏出充满交响性的声音，任何部分被压下去都会影响音乐的呈现。
“妹妹，这里你要进主题的变奏了，你才是这一段的主心骨，得拉出声音来呀！”李姗姗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是在乐团里也这样缩着拉，很容易挨骂的！而且，你现在是副首席了，坐那么前面的位置，指挥分分钟就要换上比你更强的人了。”
“好、好的……我会注意的。”叶予声的声音低微到几乎不可闻。
正因为李姗姗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才会羞愧难当——自己的水平还撑不起音乐。
“姗姗，小叶还年轻，你对她温柔点。”黄奕出言开始打圆场了。
“黄老师，我们的排练永远是要为音乐服务的。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这个年纪在柯蒂斯读研，也是乐团的中提首席，不也是天天被指挥说吗，难道就她一个说不得？”李姗姗反问道，“况且现在我们可是在职业乐团工作，音乐就是我们的命脉。从选人、排练到演出，每个环节都是为了演得更好。”她并没有适时给叶予声一个台阶下，而是更坚定地维护着音乐。
“好啦，大家别吵架。”辛勉无奈，“年轻人总是有无限可能的。这次吃亏了，下一次小叶一定能做得更好。”
“哦？辛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可要好好帮她解决这些问题。不然，我们排练的效率会很低，只能一直困在音准节奏的问题里，哪有空间去精进合作跟处理呢？”李姗姗挑眉道，“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怀疑你选人的眼光了——你不会真是找人的时候直接选了第一个回复你的吧？”
“好好好，都听你的。小叶是我选的人，我有认真考虑过的。我来负责把她教会。”辛勉接下了这个难题，“我们现在先继续吧，时间不等人。”
排练结束了。
李姗姗和黄奕后面还有一组钢琴四重奏的排练，于是留在了排练厅等其他演奏家到来。
辛勉和叶予声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踏上归途。
“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表现太差了。”叶予声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跟在辛勉身后。
“小叶，姗姗刚才说得都对，但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辛勉放慢步伐，转过身来等待叶予声走到他身边。
“道理我都懂，我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还配不上你们三个……”叶予声慢慢跟上，她依然垂着头，声音有点颤抖，“之前你说想组四重奏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我第一个来找你的，你也很快就答应了……”
“是啊，但我也是考虑过才答应你的。虽然你很年轻，但上级敢让你来代理副首席这个位置，说明至少你专业能力是过硬的，态度也认真。”辛勉耐心地解释道，“就算是现在，我也认为我的选择没有错。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音乐本就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你的人生经历和你练习的过程最后都会成为滋养你内心音乐的养料。”
“真的很谢谢你，辛勉。”叶予声终于抬起头，直面辛勉的目光。
“一会儿有空吗？我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待会有学生要来我家上课了。你就到我那儿去，我给你开开小灶？”
“有空是有空……不过，真的可以吗？”叶予声有些诧异，她以为辛勉答应李姗姗指的是在排练间隙私下里指点一下，没想到居然能上成像学校里的专业课那样。
“有什么不可以？”辛勉双手一摊，正午的阳光正洒落在他肩头，“只要你想学，我不收钱。”
明天就是第一次四重奏排练了，辛勉发布的排练计划是先从勃拉姆斯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开始。
叶予声花了两天时间把全曲顺了下来。
对于像她这样的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来说，曲子在演奏技巧方面自然不成问题。但在学校的时候，她只排演过一些结构更加简单的重奏作品，并且当时还有资深教授的定期指导。
像现在这样需要独立学习勃拉姆斯这样节奏复杂的浪漫主义作品，还是第一次。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
叶予声没有按亮房间的灯，独自团在如水的黑暗里，面部笼罩在电子设备散发的冷色调光晕中。
手指在平板上把电子版总谱翻来覆去地上下滑动，电脑里放着经典版本的音频（依然是上次在音乐图书馆里辛勉推荐的版本），正是第一小提琴的主旋律与第二小提琴的和声旋律缠缠绵绵的时刻。
叶予声口中跟着音频哼唱第二小提琴的部分，却怎么也切不准反拍的节奏。
黑色的音符在脑海中逐渐纠缠成一团乱麻。叶予声烦躁地关掉了音频。
按亮手机屏幕，来自辛勉的那一条消息气泡依旧静静躺在对话框的最下方：“加油。”
如今，这般资深的演奏家也对自己寄予厚望了。这本应是她20年学艺生涯中的高光，但她却恐惧自己无法回应这一份期待。
不知明天的第一次排练中到底能不能跟上其他优秀演奏家的脚步？叶予声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初出茅庐的自己会一上来就加入这样一个强劲的阵容。
但是，此刻开始后悔也已经太晚了。叶予声又挣扎着打开了谱子。
醒来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正透过纯白的纱帘星星点点地洒落。
后颈传来酸楚的疼痛，叶予声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头。
昨晚研究谱子到了深夜，竟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叶予声慢慢站起身，试图转动自己的脖子，卡顿得仿佛没上过轴蜡的弦轴。
她心里暗叫不好，一小时后她就要走进排练厅面对来自茱莉亚、柯蒂斯的前辈们，结果自己居然落枕了。
洗漱完毕，叶予声随手抓起衣柜里最靠外的短袖T恤和牛仔长裤往身上一穿，急匆匆背上琴走出公寓。
在公交车站，她又一次瞥见了熟悉的身影——正是背着琴盒的辛勉。
对方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语气里洋溢着喜悦：“早啊，小叶！”
“哎，辛勉早上好。”叶予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右手下意识按摩着后颈。
这个动作被细心的辛勉收入眼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叶予声不好意思地苦笑：“是啊，昨晚太焦虑了，看了一晚上总谱，不小心趴着睡着了……希望今天大家别嫌弃我。”
辛勉从手里提着的纸袋中拿出一杯咖啡，也不等叶予声答应，就直接递到她手中：“来点楼下咖啡厅新鲜出炉的咖啡，提神醒脑！我不小心多点了一杯，送给你。”
温热的纸杯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苦涩香气。
叶予声连声道谢，却眼尖地发现纸杯上贴的标签印着“加浓美式/无糖/热”——这是嗜甜的她万万不敢尝试的。
但……现在可是履历亮瞎眼的新任首席在给自己递咖啡哎！自己一定要保持礼貌。
叶予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抿了一口。
苦中带酸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没忍住浑身一激灵。
这一刺激，她倒是真的清醒了不少。
“一看你平常就不喝咖啡吧？”辛勉侃侃而谈，“咖啡越苦就越提神。我在茱莉亚的时候每天躲在琴房练到凌晨，早上喝完咖啡就去上课，那会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喝水多还是喝咖啡多。”
“看来我在国内的学校还是过得太滋润了。”叶予声抚额，心里又生出一股压力。
二人到达排练厅时，中提琴副首席李姗姗已经在座位上架起琴开始活动手指了。
淡褐色的长直发散落肩头，衬托得中提琴面板琥珀色的虎皮纹更加华丽清透。面庞白皙清瘦，神情专注中带着坚毅。修身的黑色小西装裁剪出纤细骨感的腰肢，精致的马丁靴更显双腿修长。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叶予声理想中精英女性艺术家的气质。
李姗姗身边的大提琴家黄奕也已经把大提琴揽在怀里，正悠闲地刷着手机。
李姗姗一抬头便看见了辛勉和叶予声手中出自公寓楼下咖啡厅的同款纸杯，忍不住出声调侃一句：“哟，这么快就和我们的小叶妹妹喝上同款咖啡啦？辛老师可别把咖啡洒地上了，弄坏了木地板可是要罚款的。”
“哎呀，怎么能忘记孝敬李老师呢？罪过罪过。下次我一定写在日程本里提醒自己。”辛勉眉眼弯弯地笑了，放下琴盒落了座。
叶予声连忙向李姗姗和黄奕点头致意，然后在辛勉隔壁坐下，打开琴盒，从光洁的天鹅绒内衬中拿出乐器。
年轻的代理副首席并未拥有名贵的小提琴，只是13岁那年在启蒙老师林自强推荐的制琴师傅那里订制了一把普通的手工琴。
红褐色的面漆已在岁月的侵蚀下悄然斑驳，琴颈和共鸣箱比标准4/4的小提琴更狭窄几分，正适合身材娇小的叶予声。
这把琴陪伴她参加了青年乐团演出、艺考、学院独奏会乃至云港市交响乐团的入团考核，已经被她视为密不可分的家人。
拿起这把琴，当年林老师头发还尚未斑白的模样就又浮现在眼前。
“辛勉和姗姗之前就认识吗？”坐在李姗姗身边一言不发的黄奕也加入了话题。
已近中年的他，穿着休闲自在，整个人的体态都非常放松，一出声就比在场其他人都多了几分沉稳。
“是哦，之前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比赛有见过辛勉几次，算是聊过天。”李姗姗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都是海归的人才，乐团的发展就指望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啦。”黄奕赞许地点头。
“那黄奕老师也要多带带我们噢！”李姗姗笑意越发浓厚。
叶予声一言不发地装上肩托，偷偷抬起视线好奇地观察着在场的几位前辈，心里的紧张感正在慢慢消散。
辛勉又多搬了一个谱架摆在他身边，将包里摸出来的总谱放上——和那天音乐图书馆里叶予声见到的Henle版如出一辙的大书，但这一本仿佛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光滑的封皮已经被翻到卷边，色泽也褪成灰蒙蒙的浅蓝。
“来吧，请黄奕老师帮忙对下音，我们从第一乐章开始。”辛勉架起琴朝黄奕示意。
不同于交响乐团使用双簧管或弦乐团使用首席小提琴进行调音的方式，弦乐四重奏的基石一向都是大提琴。
叶予声在内心赞许辛勉极高的专业性，跟着大提琴给出的A音拧起自己的弦轴。
排练在辛勉一抬琴头给的呼吸中正式开始。
熟悉的“FAE”主题自他弓弦摩擦出涌出，温柔含蓄。
辛勉并不是那种拉琴掷地有声的类型，但他的每一个音符都非常玲珑精巧、清晰坚定。
李姗姗清亮张扬的中提琴适时切入不稳定的三连音，为音乐带来流动感。
黄奕深沉的大提琴则是和声中最可靠的根，将其他三人稳稳托起。
叶予声在块状的和声构成以及跟随着主旋律的和声旋律之间游走，虽然有几分吃力，也始终努力跟着音乐走。
但当旋律进行到呈示部结尾时，节奏及和声的织体逐渐开始复杂起来。
叶予声跌跌撞撞地跟着，独自练琴时明明游刃有余，此刻要分神去听其他声部，就开始频频失误。而偏偏昨晚趴在桌上睡觉导致落枕，她还得消耗精力去忍耐颈部的疼痛。
最终，她毫不意外地失去了律动，和音乐完全脱轨。
“停一下停一下，节奏全乱了！”李姗姗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了演奏，“小叶妹妹，这个地方你得跟我在一起啊，是不是前面进错了？”
“嗯，前面二提是要比我们晚进的，这次进早了。”辛勉慢条斯理地分析，“小叶，你前面都跟得很好，但这里要数清楚拍子，就好像‘长在其他声部的身上’一样及时贴着大家进来。”
“好的。”叶予声吸吸鼻子，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哎呀，妹妹还年轻嘛，肯定没那么多经验，回去还得多练练。”李姗姗微微一笑。
那一抹笑容刺在叶予声心中，无声地击碎了她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自尊。但是她无法否认，李姗姗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还是需要多加练习。
“没事，这次踩了坑，下次就知道了。”辛勉向叶予声投来宽慰的目光，“我们从刚刚断掉的地方前面一点开始继续吧。”
乐声再次响起。叶予声心中的紧张焦躁却更盛几分，她开始试图通过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来让失误变得不那么明显。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弦乐四重奏只有四个人却要演奏出充满交响性的声音，任何部分被压下去都会影响音乐的呈现。
“妹妹，这里你要进主题的变奏了，你才是这一段的主心骨，得拉出声音来呀！”李姗姗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是在乐团里也这样缩着拉，很容易挨骂的！而且，你现在是副首席了，坐那么前面的位置，指挥分分钟就要换上比你更强的人了。”
“好、好的……我会注意的。”叶予声的声音低微到几乎不可闻。
正因为李姗姗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才会羞愧难当——自己的水平还撑不起音乐。
“姗姗，小叶还年轻，你对她温柔点。”黄奕出言开始打圆场了。
“黄老师，我们的排练永远是要为音乐服务的。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这个年纪在柯蒂斯读研，也是乐团的中提首席，不也是天天被指挥说吗，难道就她一个说不得？”李姗姗反问道，“况且现在我们可是在职业乐团工作，音乐就是我们的命脉。从选人、排练到演出，每个环节都是为了演得更好。”她并没有适时给叶予声一个台阶下，而是更坚定地维护着音乐。
“好啦，大家别吵架。”辛勉无奈，“年轻人总是有无限可能的。这次吃亏了，下一次小叶一定能做得更好。”
“哦？辛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可要好好帮她解决这些问题。不然，我们排练的效率会很低，只能一直困在音准节奏的问题里，哪有空间去精进合作跟处理呢？”李姗姗挑眉道，“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怀疑你选人的眼光了——你不会真是找人的时候直接选了第一个回复你的吧？”
“好好好，都听你的。小叶是我选的人，我有认真考虑过的。我来负责把她教会。”辛勉接下了这个难题，“我们现在先继续吧，时间不等人。”
排练结束了。
李姗姗和黄奕后面还有一组钢琴四重奏的排练，于是留在了排练厅等其他演奏家到来。
辛勉和叶予声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踏上归途。
“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表现太差了。”叶予声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跟在辛勉身后。
“小叶，姗姗刚才说得都对，但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辛勉放慢步伐，转过身来等待叶予声走到他身边。
“道理我都懂，我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还配不上你们三个……”叶予声慢慢跟上，她依然垂着头，声音有点颤抖，“之前你说想组四重奏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我第一个来找你的，你也很快就答应了……”
“是啊，但我也是考虑过才答应你的。虽然你很年轻，但上级敢让你来代理副首席这个位置，说明至少你专业能力是过硬的，态度也认真。”辛勉耐心地解释道，“就算是现在，我也认为我的选择没有错。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音乐本就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你的人生经历和你练习的过程最后都会成为滋养你内心音乐的养料。”
“真的很谢谢你，辛勉。”叶予声终于抬起头，直面辛勉的目光。
“一会儿有空吗？我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待会有学生要来我家上课了。你就到我那儿去，我给你开开小灶？”
“有空是有空……不过，真的可以吗？”叶予声有些诧异，她以为辛勉答应李姗姗指的是在排练间隙私下里指点一下，没想到居然能上成像学校里的专业课那样。
“有什么不可以？”辛勉双手一摊，正午的阳光正洒落在他肩头，“只要你想学，我不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