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动作一顿,叶片见缝插针割破他的指尖,鲜血渗出,他掐住指尖,抽气一声。

    风吹云动,天短暂暗下片刻,那人面容显露。

    他身着天一宗月白弟子服,墨发用红绸高高束起,额前碎发遮不住出挑眉眼。长眉微挑,一双丹凤眼干净明亮。一举一动皆是少年意气。

    他轻巧跃下山阶,在二人面前站立。他指尖夹住叶片,掷回:“真是后浪推前浪。”

    叶片直飞向兰濯池额间,即将触及的瞬间,四分五裂,随长风而去。

    兰濯池是个不吃亏的性子,抬掌直冲那人去,谢知勉都没反应过来,二人已经打在一起,打得有来有回,难分秋水。

    兰濯池躲开那人一掌,脚尖踢上对方麻筋,袖中玉牌掉落,她先一步接住。

    “宋鹤眠?”她念道。

    宋鹤眠挑眉,握住自己发麻的手臂:“师妹,直呼师兄大名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兰濯池油盐不进,她钩住玉牌,道:“师兄,一见面就扔碎刀也是不是不礼貌?”

    二人剑拔弩张。

    谢知勉立在一侧,扶额无奈,刚欲开口,二人又打在一起。

    “天一宗禁止打斗!”山阶上,执法司长老呵声道。

    宋鹤眠动作犹豫一瞬,兰濯池瞬间占据上风,但他即刻反应,局面僵持住,一时谁也不想住手。执法司长老怒气冲冲提着衣摆下来,身后弟子分开二人,兰濯池站回谢知勉身边。

    长老:“你,还有你,跟我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刚走出两步,他指着谢知勉,又道:“还有放哨的,你也跟我走!”

    谢知勉:?

    执法司长老喋喋不休走在前面,身后三人二人各怀鬼胎,还有一人一脸欲言又止。

    燕归山顶的风大,三人衣袖翻飞,窃蓝墨蓝时不时掺杂在一起。

    宋鹤眠目光无意落在兰濯池眼下红痣上,眼下单颗红痣的美人他见过无数,双眼下皆有红痣的人……他思索,觉得似曾相识。

    执法司长老将人带入执法殿,扔给一人一本门规。

    “抄完。”说罢,长老便扬长而去。

    宋鹤眠熟门熟路坐在桌案上,卷起门规,道:“正式介绍一下,在下了然仙者座下弟子,宋鹤眠是也。”

    谢知勉捧场,但只是矜持点了下头。

    兰濯池则铺开纸,从谢知勉那里挑了一支顺眼毛笔,作势要写。

    宋鹤眠出声道:“欸,别写了。”

    他看了眼外面日光,估摸时辰道:“你们先跟我去上课。”

    “你们师姐特地嘱托我要把你们带到学堂。”宋鹤眠起身。

    兰濯池迟疑,问:“抄写呢?”

    宋鹤眠显然是执法殿常客,他从桌案下翻出一摞抄写成品,点点纸张右上角:“写下你们名字,字迹会自动跟随变化。”

    他看出师弟师妹的迟疑和不信任,拍着谢知勉肩膀:“发现不了的,放心。”

    就这样,两人上了他的贼船,从此一去不复返。

    .

    三人七拐八折,穿过亭台楼阁,遥遥看见大长老背手在学堂门口徘徊,手中执着一卷轴。

    大长老看见熟悉的人长叹一口气:“宋鹤眠,又见面了。”

    他苦口婆心,“你这修仙史听了一年又一年,什么时候往心里拣点?什么时候可以把那劳什子的考核通过?”

    天一宗规定,入门的弟子需修习剑、阵、符、丹、体、史的基本学识,一年后考核,考核中未达标的学识需三年后跟随新弟子重新修习。

    第三次重新修习修仙史的宋鹤眠神色自若,揣着明白装糊涂,道:“长老,时辰不早了,该上课了。”

    学堂里坐满新弟子,无一不身长脖子往外看,山阶打架这事早已经人尽皆知。

    大长老哼哼两声,展开手中卷轴,道:“将玉牌置于这上方,出现自己名字即可进入学堂。”

    三人照做,一齐步入学堂。

    学堂两侧有窗,穿堂风清凉,一侧可见池塘,塘中荷花四季不败,仙鹤站立其中。往北修有亭台,轻纱随风动。

    兰濯池择了张靠窗的桌案坐下,谢知勉也紧随其后坐在旁边。

    宋鹤眠走到最后角落,趴在桌案直接去梦会周公,屋里人多,声音嘈杂,他全然没受打扰。

    大长老收起卷轴,轻晃铜铃,待余韵消失,他翻开厚重发黄的古籍,娓娓道述修仙界千万年光阴。

    兰濯池听了一耳朵,无聊地撑住下巴,望向窗外,衣袖滑落,露出玉镯。另一手则拿着墨在砚台上胡乱打圈研墨,墨点随她动作飞溅到桌上。

    谢知勉注意到,轻拽她衣袖,防止溅到衣服上。

    兰濯池没察觉到这番动作,更没察觉到谢知勉的目光落在她腕上,玉镯下滑,疤痕露出。

    谢知勉思绪万千,话语哽在喉头。

    池塘荷花摇晃,花瓣凋落,如扁舟飘摇水上,明镜般的水面突然起波澜,水面一分为二扑向两侧。兰濯池昏睡迷糊的神智瞬间清醒,她看见一人身形窈窕,一手执剑,剑有劈山斩水之势。

    水面复平,荷一一复举,落下荷花随那人剑而起。

    兰濯池倏然瞪大眼睛。

    万物生,万物用。水软山温,为吾之剑。

    一招一式,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合,兰濯池又仿佛看见竹林中舞剑的母亲。

    她目不转睛追随那人。

    荷花落地,那人收剑,掐诀,指尖闪过灵光,温柔托举起花瓣。

    原本讲课的大长老突然看向窗外,中气十足吼道:“兰老二,你又祸害我荷花!”

    兰老二不慌不忙复原荷花,转身莞尔一笑。

    看清样貌的瞬间,兰濯池手中的墨砸在桌上,发出闷响,手指被染黑,她恍惚片刻,怔愣原地,一切声音到耳边化作飘渺的虚无。

    那人与她母亲有九分相似,同有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兰老二也显然注意到她,两道目光短暂相接,兰濯池垂眸,脑中绷紧的弦“啪”地断裂,眼中蓄起泪水。

    兰濯池指甲狠狠刺进掌心,相似面容勾起沉寂已久的悲伤,如狂风掀起巨浪,压得她无法喘息。

    她闭眼,不敢再看。

    “手。”谢知勉的声音响起,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拂她潮湿阴凉的心。

    兰濯池抬头,睁眼,她自认为憋回去的泪水却猝不及防从眼角划落。

    一滴泪,悄无声息惊起两人的波澜。

    兰濯池狼狈抬手要去抹,却被谢知勉攥住手腕。

    他说声了抱歉,然后将手帕递到她手里,轻声道:“你手上有墨。”

    说罢,便移开目光。

    兰濯池右手手指手心都是黑色的,她抿唇,慢吞吞道了声谢,低头,轻轻擦拭墨迹,眼泪却如断线珠子,越流越多。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兰濯池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那日梦魇应多留一会儿,她就能多看见父母一会儿,就算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

    谢知勉只敢在兰濯池闭眼的时候看她。他攥着衣服,名贵布料出现褶皱,看见兰濯池流泪,他心脏狠狠揪起,泛起丝丝缕缕痛意。

    他想轻轻擦掉她的眼泪,但是他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呢?

    他找不到自己的答案。

    .

    兰濯池恍惚一天,在烧红的云霞中同谢知勉回到是春居。

    甫一进门,就被仙长叫住。

    院中角落栽有山桃花,树下狸猫窝在石桌上,仙长坐下,摸摸狸猫的头。

    他问道:“今日如何?”

    谢知勉行礼回复,还心虚将今日入执法殿的事略去。

    仙长点头道:“以后在是春居不必行礼来行礼去的。”

    话锋一转,他问:“今日打架了?”

    谢知勉还没开口,就被兰濯池抢先,“打了,谢师弟没参与。师父你要罚就罚我吧。”

    仙长沉思,让谢知勉先回去,示意兰濯池坐下,问道:“谁赢了?”

    兰濯池摇头,“还没打完。”

    “罢了罢了。”仙长失笑,“不聊这件事了,以后莫要随意与他人打斗了。”

    狸猫突然起身,好奇凑近兰濯池。兰濯池试探抬手,它主动蹭上去。

    仙长笑笑,道:“它很喜欢你。”

    狸猫跳到她腿上,找到舒适位置趴下,兰濯池小心翼翼摸着它,她听见旁边人说道:“万物生,你是从何学的。”

    “我娘教我的。”她一顿,补充道,“小时候我看她舞剑,我非要学,求了很久她才肯教我。”

    “你娘姓甚名谁?现在如何?”

    兰濯池又恍惚起来,她又想起今日持剑的“兰老二”,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强迫回神,道:“兰荣梦。”

    她语气忉怛,“走了,三年前。”

    仙长整个人定住一般,一时没理解“走了”是为何意。

    然后,他意识到兰荣梦的长青灯早已经灭了。

    仙长起身,道:“随我来。”

    他带着兰濯池下山,一直走到到碎星布满暗夜,最后停留在一座古殿前。

    仙长推开木门,门上浮现金色阵法。殿中架上满是相似的灯盏,上半是盛开的荷花状,中间有一灯芯,下半是柱状,一手刚好握住。远远看去宛如水中直立的荷花,只是有些亮着,有些早已暗下。

    这是长青灯,此殿名为长青殿。

    仙长停在一盏暗下的长青灯前,缓缓道:“天一宗弟子拜师时会点一盏长青灯,灯亮人就在,灯灭人已逝。”

    他拿起灯盏,递给兰濯池,道:“这是你母亲的。”

    兰濯池接过灯盏,手止不住发抖,手指拂过灯盏底座,上面刻着“兰荣梦”三个字。

    袖中,腕上玉镯出现一点亮光,但转瞬即逝。

    她垂眸看着这盏灯许久,突然问道:“天一宗还有会万物生的人,对吗?”

    仙长点头,“是,除你之外还有一人。”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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