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宴宁部沿泗水而上,剑锋直指洛都,顾应序部则西进,经颍水克项城,切断补给线,与崔宴宁会师洛都之下。周明策部自汴水北上,牵制北来援兵,卢九思则率军控制水道,避免我方粮道被侵扰,魏既明仍然是留守盛京。卢九思的讨贼檄文传遍北地,声称汉人归降可既往不咎。被索虏不屑称为“一钱汉随之死” 的群众云集响应,途中箪食壶浆以迎周师者甚众。崔宴宁知晓北民疾苦,故而象征性收了一些,便令诸兵士不许再拿,于是有大胆的群众将物资掷到战车上,一个梨子精准地向崔宴宁砸来,她将那梨子在空中一捉,随即向掷者温柔一笑。

    ……其实崔宴宁完全没想到梨子里有纸条的。

    行军途中,崔宴宁越看这椭形水果越乐,忽然摸到梨子底部有一个被果皮覆盖了的小孔,顺手用佩刀切开这个果子,她才发现这里面藏了东西。

    “洛都主簿崔之问愿献城,只请入南崔宗牒。”

    崔宴宁表情有些奇妙,这崔之问她是知道的,昔日拓跋卢宠臣,因修史过于专断,险些遭遇杀身之祸。心向拓跋烈的文官罕有,拓跋烈便保下了他。而此崔在拓跋烈营中暗示他之于拓跋烈,是范增之于项羽这类倒霉事就不提了,总之,他又被贬到了离平城极远的洛都。

    悲惨是很悲惨,但是也并不排除诈降的可能。

    崔宴宁召来顾应序和众幕僚一议,决定还是先围城。关中之民剽悍,自发抗齐的起义数不胜数,齐人意图压制,而越压越声势浩大。齐人见此地如此难管,于是有些战略上放弃了洛都的意思,只是派重兵镇守此地以东的关隘。如今拓跋卢诸子更是在平城一带展开争夺,想来也不会顾及这边,就算有零散的援兵,周明策也完全可以阻击。

    洛都城内,赵安与崔之问密议投诚事宜。

    赵安有些急切:“周国皇帝那里怎么说!可有回信?”

    崔之问也很焦虑,他本是打算试探一番周军虚实,若诈降活捉周帝,自然能得大功绩。如今看来,周军并不中计,意味着此行北伐兵精粮足,他也不得不再仔细考虑了。

    姚辉听闻周军前来大为惶恐,急召主簿崔之问、部将赵安问策。赵安荐固守金城,崔之问则游说姚辉守梅坞。

    赵安怒视崔之问,眼神示意:梅坞可是死地!尚且未得回信,当心被周军捉了!

    崔之问则是一脸神秘莫测。

    谁和你这小虏一样,来者可是崔家皇帝!

    姚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了崔之问的计策。崔之问毕竟曾在天王殿里受过重用的汉臣哩,哪是赵安一介小虏(虽然姚辉和他同族)能比较的。

    于是次日赵安血战梅坞,忠勇程度让崔宴宁都认可。至于为什么血战,答案就有点太伤他了。

    崔宴宁见守军已成阵,便令盾兵将首层兵士格开,随后步弩士攒射一轮,随后换刀在盾兵护卫下攻入敌阵,守军阵形大乱。而后崔宴宁率精骑一层一层将守军兵卒刮掉,见苦苦支撑的赵安,果断将马槊捅入了赵安战甲上的甲片脱落处。顾应序也驰至旗手处顺利夺旗。

    齐军见主将已死,军旗已倒,顾不得再做抵抗,狼狈回逃时踩踏者甚众。姚辉见守兵不堪一击,随即单骑出逃,只悲鸣:汉臣误我。崔之问则捧洛都太守的印绶请降。

    崔宴宁遣亲兵去取印绶,她头甲上还沾着血渍呢,侧身对崔之问道:“你是北崔出身的那个主簿?”

    崔之问不敢抬头,只诺诺称是。

    崔宴宁并不下马,只是歪头对崔之问一笑:“不错,回头让盛京议一下给你的封赏。守梅坞的这位小将,厚葬吧。”

    洛都,洛都。

    离家十余载,都找不到回永康坊的路了。

    崔宴宁卸下头甲,擦拭掉眼角的泪,泣不成声。京口军兵卒有许多都是洛都遗民,见洛都倾颓,一时间哭声震天。

    顾应序虽然没哭,但眼圈已经红了,拍拍崔宴宁的背以示安抚,对京口军诸兵士道:“家在洛都的,回家看看吧!勿扰百姓,黄昏归队。”

    断壁残垣中偶有惊恐的面孔谨慎地打量四散的部众,这是往来的第多少批兵士呢?他们又要对他们艰难求生之所做什么呢?掳掠?纵火?还是……?

    崔宴宁将缰绳递给顾应序,捉住最近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的手,蹲下用洛都话道:“老乡,我也是洛都人,我是……”

    “将军莫非是小崔将军!” 女子终于收起手心的铁簪,面色大为震惊,“我悔!若是十年前跟着将军走了,如何会沦落到在死人堆里刨食的地步……”

    崔宴宁有些动容,感伤道:“我无能啊!带回南地的不过十之七八。”

    “敢问老乡,永康坊在何处啊?”

    女子闻言一阵瑟缩,颤抖的指尖指向了一个方向。

    永康坊。

    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称得上建筑的,也唯有龙骧将军府与五兵曹尚书府了。

    崔玄安因功封为为龙骧将军,五兵曹尚书则是十余年前崔殷的官职。

    崔宴宁于龙骧将军府前一拜,便是见过了这位昔日心之所向。

    五兵曹尚书府的门柱显然是被水泡过的,摇摇欲坠。不知是何人,或者说是哪些人,捡来一些好形状的石头使这座府不至于坍塌。院墙上血迹层层叠叠的,新的和旧的或许隔了几个年头。

    一套旧甲,是楚国的旧制。甲片掉落许多,如今京口军任意一个士官,都未必能看上这甲衣。相同制式的残损甲片被人仔细地列在甲胄旁,像是虔诚地向旧甲的主人在祈祷什么,或是想保佑故去的谁人什么。

    眼睛已经模糊了,因为看见了旧甲上的刻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崔宴宁不想用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这样概括性的词语来形容她。这些都只是她的身份之一,她是顾怀章,或许,她也是“崔玄安”。

    为什么在听了顾应序讲述完父母爱情故事后,她心痒去问顾怀章崔殷,他们俩讳莫如深?为什么顾怀章明明传言是屠户顾家娇养在深闺的女儿,手上却有剑茧?又为什么在她声称想成为下一个崔玄安的时候,顾怀章又露出伤怀的神情?原来如此,本该如此。

    “天元五年文帝赠”。

    入主盛京那三年,崔宴宁战事之余也偶尔帮魏既明理过一些账本,府库中甚至还有文帝朝的账本呢!(据魏既明所述,崔宴宁与其说是帮忙,还是添乱比较多。)

    崔宴宁有些诧异:“阿兄,天元五年,文帝怎么送了一套甲胄给崔玄安?家中藏甲可是要按谋反论处的!”

    天元五年是个好年头,那年崔宴宁还被崔殷抱在怀里,是不知事的年纪,魏既明却已经凭着文帝长姐独子的尊贵身份,曾参与过一些宴饮。

    崔玄安那时是何等风光!身为崔中书第二子,姿容面若好女,因而被选作使节护送清河公主与鲜卑联姻,期间遭匈奴劫掠,便率使团护卫联乌孙直取匈奴王庭,提了不知道是哪位单于的头颅,才继续护送公主。具体是哪位单于,早熟如魏既明,十岁的脑袋也不会详细记这个。鲜卑惊恐,想要除掉崔玄安,但他们的一个王很欣赏崔玄安,邀请他狩猎,崔玄安拉弓如满月,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下了三只大雁。王遣人查看大雁,发现大雁身上甚至见不到创口,大为赞赏,与崔玄安约为兄弟,以良驹厚赏崔玄安,派兵护送使团回楚。

    如此少年英雄,文帝当即拍板,他由白身擢为龙骧将军,御赐禁军铁甲!

    魏既明还记得那时崔中书崔叔孝面沉如水,在文帝陛下因酒酣耳热暂且离席的那段时间,崔中书也离席了。而两人相继回席后,文帝的面色也不对劲了,像是风暴将至前平静的湖面。

    大人们总是装得古井无波!魏既明每次不遂魏斩月的意,被魏斩月指使家丁殴打之前,魏斩月也是这个表情。打也打了,她总是拉起魏既明的手落下眼泪来:“这都是为了你好啊!”魏既明很愧疚,但是他还是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崔宴宁倒是能猜出崔叔孝跟文帝说了什么,无非是如今的崔玄安是人顶替的云云。而且崔宴宁合理猜测,“崔玄安”的真实身份,很可能就是顾屠户家的女儿顾怀章。毕竟舅舅去后,顾大将军的亲兵偶尔会把她认成“顾大将军”而非“崔将军”,想来是长得很像了。

    文帝之所以是文帝,应当也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度。若是男子,文帝或许就令其改名换姓为国征战了,毕竟良将难得,而天地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可惜是女子,偏偏是女子。文帝即位以来,始终恐惧于武帝动过传位长姐的念头,弑父之后难有一夕安寝。因此先是文帝严密地监视长姐,后来是监视长姐和她和不知道什么人的野种。

    于是文帝“封”龙骧将军为女人,又在崔殷的恳求下,赐她为崔殷之妻,宴宁之母。在“崔玄安”,现在是顾怀章,与崔殷礼成之后,文帝又恶趣味地送来了龙骧将军的禁军铁甲。

    至少在被魏斩月率禁军格杀之前,他还是很为此事快意的。

    魏斩月提起文帝的头颅,向急召入宫的大人们宣告了自己的胜利。天元这个年号,终究止步于五年。然后是走流程般的篡改遗诏,皇位继承者改魏衍为襁褓中的的魏衡,宣布自身以皇姑之位临朝称制。她做了一些坏事,也做了一些好事,但文帝时埋下的隐患终于爆发,她力有不逮。

    当诸王内斗消耗国力,导致胡人入寇时,她掐死两岁的楚哀帝魏衡,坐早已准备好的车驾,挟持魏衍南下。望着远处洛都的大火,她感叹道:“我得到过我失去的,此生已经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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