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北市市立医院精神科的病房里，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可许枳声还是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她躺在病床上，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许枳声靠在床头，左手腕上的留置针连着透明的输液管，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像她逐渐干涸的生命力。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伸出右手，在雾气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然后又迅速擦去。
“7号床，该吃药了。”护士推门而入，声音机械得像在宣读天气预报。
许枳声沉默地接过药片，含在舌尖，等护士转身立刻吐在纸巾里。这些药只会让她更迟钝，更麻木，却治不好心里那个黑洞。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上面交错着几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她在教室里用美工刀留下的"作品"。
许枳声闭上眼睛，却立刻被拉回那个噩梦般的场景——初一开学第一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走进教室，因为紧张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教室角落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她的脸瞬间红透，余雯男朋友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许枳声不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已经被盯上了。
“你们看她，走路都走不稳，像个瘸子似的。”余雯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划开许枳声的耳膜。
起初只是言语上的嘲笑，许枳声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欺凌像细菌培养皿一样扩散得又快又狠。她的课本被涂鸦，作业本被撕毁，椅子上被倒红墨水，若有似无的骚扰，体育课被故意撞倒...每一次她试图反抗，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最严重的那天，她被锁在厕所隔间里整整两节课。余雯和她的跟班们从上面倒下一桶拖把水，冰冷腥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校服和头发。她们尖笑着用手机拍下她狼狈的样子，威胁她敢告诉老师就把照片发到全校群里。
许枳声发现自己全身发抖，冷汗浸湿了病号服。她想说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护士和医生很快赶来。
“又咳血了？”戴着眼镜的男医生皱眉查看监护仪上的数据，“林医生马上过来查房，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治疗方案。”
许枳声麻木地任他们摆布。自从那次被锁厕所后，她开始整夜做噩梦，食欲急剧下降，体重掉了十多斤。父母带她去看了医生，最后当地医院的医生建议转院到北方这家以心理治疗闻名的医院。
“你们女儿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倾向，”那位医生严肃地说，“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许枳声在心里冷笑。她早就想死了，从余雯把她的日记本在全班朗读那天起，从班主任王老师说她“太敏感、不合群”那天起，从她发现自己手腕上被圆规划出的伤痕竟然能带来一丝解脱感那天起。
“枳声，今天感觉怎么样？”主治医生林医生走进来，翻看着她的病历，“下周我们考虑开始MECT治疗。”
许枳声的睫毛颤了抖，没有说话。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据说能缓解重度抑郁，但也会带走一部分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除了那些被堵在厕所隔间、午饭被倒进垃圾桶、课本上写满"去死"的日子。
“枳声？”林医生提高了声音。
“嗯。”她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医生叹了口气，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离开了。许枳声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她——“那个南方来的自残女孩”、“拒绝交流的重度抑郁患者”、“父母都不怎么来看的可怜虫”。
许枳声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干涸的眼睛。床头柜上随意摆放着的药片像极了那些同学塞进她书包里的白色粉笔灰，那天她咳得喘不过气，而教室里回荡着刺耳的笑声。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铅笔在纸上疯狂地划动，线条杂乱无章如同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被倒上墨水的椅子、厕所隔间门上的涂鸦、放学路上突然扯掉她发绳的手......
“哇，画得真带劲！”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许枳声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羽绒服的少年站在床边，他顶着一头不驯的黑发，左眼角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谁允许你进来的？”她声音嘶哑，太久没说话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
少年不但没被吓退，反而大咧咧地自我介绍：“陈弥野，来‘参观’的。”他做了个夸张的引号手势，把其中一杯热可可放在床头柜上，“我爸觉得医院是治疗‘叛逆症'的最佳场所。”他模仿着大人的语气，眼角却带着狡黠的笑意。
许枳声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穿着和她一样的病号服，却像是穿着什么时尚单品般自在，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格格不入。
“出去。”她简短地说。
陈弥野挑了挑眉，不但没走反而靠近了几步：“你画的是什么？看起来像——”
“我说出去！”许枳声喘不过气，突然抓起枕头扔过去，动作太猛扯到了输液管，针头处立刻渗出一点血红。
陈弥野轻松接住枕头，却在看到她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疤痕时愣住了。两人之间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抱歉。”他最终轻声说，把枕头放回床上，“不过...你的线条真的很棒，像要飞起来一样。”
许枳声才发现自己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她慢慢展开手指，看着月牙形的红痕，忽然想起少年眼角新鲜的伤口——那里还泛着青紫，却被他用满不在乎的笑容掩盖了。
他指了指窗外，“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许枳声这才注意到窗外确实飘起了雪花，细小而稀疏，在暮色中几乎看不清。
她很喜欢雪，但南方不下雪。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场雪。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弥野见她不再应激，拉过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你在画什么？”
许枳声抿紧嘴唇。在那所学校里，每次有人假装友好地接近她，最后都会变成新的噩梦。她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被单。
“不想说也没关系。”陈弥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彩色铅笔，“给，比医院的黑白灰好看多了。”
许枳声愣住了。那是一盒48色的辉柏嘉，她曾经在美术课上见过同桌用这种笔，每一支笔身上都印着优雅的德文字母。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陈弥野想了想：“因为下雪天应该有点颜色？”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片，“你看，雪花是六边形的，每一片都不一样。”
许枳声鬼使神差地下了床，拖着输液架走到窗边。雪越下越大，近距离看，那些雪花确实美得惊人，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
“伸手。”陈弥野突然说。
许枳声迟疑地伸出左手，陈弥野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引导她触碰冰冷的玻璃。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温度——不是来自皮肤的接触，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类单纯的善意。
“你多久没笑了？”陈弥野突然问。
许枳声的手指僵住了。笑？自从上那所初中后，她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即使在医院里，面对医生护士的例行询问，她也只是机械地点头摇头。
“我教你一个秘密。”陈弥野神秘地压低声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纸，“不开心的时候就折纸飞机，把烦恼写在上面，然后——”他做了个抛掷的动作，“嗖！飞走！”
许枳声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几下就折出一架精致的纸飞机，机翼上还用铅笔画了笑脸。陈弥野把飞机递给她：
“试试？”
许枳声接过纸飞机，指尖不小心碰到陈弥野的手掌，温暖得让她想哭。在那一年里，从没有人主动触碰她，除非是推搡或抢夺她的东西。
“写点什么吧。”陈弥野递来铅笔，“什么都可以。”
许枳声犹豫了很久，最终在机翼内侧写下小小的三个字：“为什么？”
陈弥野没有偷看，他打开窗户，寒风夹着雪花立刻灌进来。许枳声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却见陈弥野已经脱下了自己的围巾——一条红黑格子的围巾，还带着体温——轻轻围在她脖子上。
“来，数到三就放飞。”他引导着许枳声的手，“一、二、三！”
纸飞机乘着北风飞向夜空，在雪花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消失在黑暗里。许枳声望着那个方向，突然感到眼眶发热。
北市市立医院精神科的病房里，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可许枳声还是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她躺在病床上，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许枳声靠在床头，左手腕上的留置针连着透明的输液管，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像她逐渐干涸的生命力。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伸出右手，在雾气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然后又迅速擦去。
“7号床，该吃药了。”护士推门而入，声音机械得像在宣读天气预报。
许枳声沉默地接过药片，含在舌尖，等护士转身立刻吐在纸巾里。这些药只会让她更迟钝，更麻木，却治不好心里那个黑洞。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上面交错着几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她在教室里用美工刀留下的"作品"。
许枳声闭上眼睛，却立刻被拉回那个噩梦般的场景——初一开学第一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走进教室，因为紧张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教室角落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她的脸瞬间红透，余雯男朋友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许枳声不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已经被盯上了。
“你们看她，走路都走不稳，像个瘸子似的。”余雯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划开许枳声的耳膜。
起初只是言语上的嘲笑，许枳声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欺凌像细菌培养皿一样扩散得又快又狠。她的课本被涂鸦，作业本被撕毁，椅子上被倒红墨水，若有似无的骚扰，体育课被故意撞倒...每一次她试图反抗，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最严重的那天，她被锁在厕所隔间里整整两节课。余雯和她的跟班们从上面倒下一桶拖把水，冰冷腥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校服和头发。她们尖笑着用手机拍下她狼狈的样子，威胁她敢告诉老师就把照片发到全校群里。
许枳声发现自己全身发抖，冷汗浸湿了病号服。她想说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护士和医生很快赶来。
“又咳血了？”戴着眼镜的男医生皱眉查看监护仪上的数据，“林医生马上过来查房，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治疗方案。”
许枳声麻木地任他们摆布。自从那次被锁厕所后，她开始整夜做噩梦，食欲急剧下降，体重掉了十多斤。父母带她去看了医生，最后当地医院的医生建议转院到北方这家以心理治疗闻名的医院。
“你们女儿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倾向，”那位医生严肃地说，“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许枳声在心里冷笑。她早就想死了，从余雯把她的日记本在全班朗读那天起，从班主任王老师说她“太敏感、不合群”那天起，从她发现自己手腕上被圆规划出的伤痕竟然能带来一丝解脱感那天起。
“枳声，今天感觉怎么样？”主治医生林医生走进来，翻看着她的病历，“下周我们考虑开始MECT治疗。”
许枳声的睫毛颤了抖，没有说话。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据说能缓解重度抑郁，但也会带走一部分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除了那些被堵在厕所隔间、午饭被倒进垃圾桶、课本上写满"去死"的日子。
“枳声？”林医生提高了声音。
“嗯。”她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医生叹了口气，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离开了。许枳声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她——“那个南方来的自残女孩”、“拒绝交流的重度抑郁患者”、“父母都不怎么来看的可怜虫”。
许枳声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干涸的眼睛。床头柜上随意摆放着的药片像极了那些同学塞进她书包里的白色粉笔灰，那天她咳得喘不过气，而教室里回荡着刺耳的笑声。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铅笔在纸上疯狂地划动，线条杂乱无章如同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被倒上墨水的椅子、厕所隔间门上的涂鸦、放学路上突然扯掉她发绳的手......
“哇，画得真带劲！”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许枳声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羽绒服的少年站在床边，他顶着一头不驯的黑发，左眼角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谁允许你进来的？”她声音嘶哑，太久没说话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
少年不但没被吓退，反而大咧咧地自我介绍：“陈弥野，来‘参观’的。”他做了个夸张的引号手势，把其中一杯热可可放在床头柜上，“我爸觉得医院是治疗‘叛逆症'的最佳场所。”他模仿着大人的语气，眼角却带着狡黠的笑意。
许枳声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穿着和她一样的病号服，却像是穿着什么时尚单品般自在，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格格不入。
“出去。”她简短地说。
陈弥野挑了挑眉，不但没走反而靠近了几步：“你画的是什么？看起来像——”
“我说出去！”许枳声喘不过气，突然抓起枕头扔过去，动作太猛扯到了输液管，针头处立刻渗出一点血红。
陈弥野轻松接住枕头，却在看到她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疤痕时愣住了。两人之间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抱歉。”他最终轻声说，把枕头放回床上，“不过...你的线条真的很棒，像要飞起来一样。”
许枳声才发现自己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她慢慢展开手指，看着月牙形的红痕，忽然想起少年眼角新鲜的伤口——那里还泛着青紫，却被他用满不在乎的笑容掩盖了。
他指了指窗外，“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许枳声这才注意到窗外确实飘起了雪花，细小而稀疏，在暮色中几乎看不清。
她很喜欢雪，但南方不下雪。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场雪。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弥野见她不再应激，拉过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你在画什么？”
许枳声抿紧嘴唇。在那所学校里，每次有人假装友好地接近她，最后都会变成新的噩梦。她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被单。
“不想说也没关系。”陈弥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彩色铅笔，“给，比医院的黑白灰好看多了。”
许枳声愣住了。那是一盒48色的辉柏嘉，她曾经在美术课上见过同桌用这种笔，每一支笔身上都印着优雅的德文字母。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陈弥野想了想：“因为下雪天应该有点颜色？”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片，“你看，雪花是六边形的，每一片都不一样。”
许枳声鬼使神差地下了床，拖着输液架走到窗边。雪越下越大，近距离看，那些雪花确实美得惊人，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
“伸手。”陈弥野突然说。
许枳声迟疑地伸出左手，陈弥野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引导她触碰冰冷的玻璃。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温度——不是来自皮肤的接触，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类单纯的善意。
“你多久没笑了？”陈弥野突然问。
许枳声的手指僵住了。笑？自从上那所初中后，她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即使在医院里，面对医生护士的例行询问，她也只是机械地点头摇头。
“我教你一个秘密。”陈弥野神秘地压低声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纸，“不开心的时候就折纸飞机，把烦恼写在上面，然后——”他做了个抛掷的动作，“嗖！飞走！”
许枳声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几下就折出一架精致的纸飞机，机翼上还用铅笔画了笑脸。陈弥野把飞机递给她：
“试试？”
许枳声接过纸飞机，指尖不小心碰到陈弥野的手掌，温暖得让她想哭。在那一年里，从没有人主动触碰她，除非是推搡或抢夺她的东西。
“写点什么吧。”陈弥野递来铅笔，“什么都可以。”
许枳声犹豫了很久，最终在机翼内侧写下小小的三个字：“为什么？”
陈弥野没有偷看，他打开窗户，寒风夹着雪花立刻灌进来。许枳声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却见陈弥野已经脱下了自己的围巾——一条红黑格子的围巾，还带着体温——轻轻围在她脖子上。
“来，数到三就放飞。”他引导着许枳声的手，“一、二、三！”
纸飞机乘着北风飞向夜空，在雪花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消失在黑暗里。许枳声望着那个方向，突然感到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