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门扉缓缓而开,老女官看向她们,出言简短:“请。”

    厅内香烟袅袅,银发的长公主倚榻而坐,衣着素雅,面容冷峻。她未言语,只静静看着书卷。

    谢芷早已紧张地攥住谢棠的衣角。谢棠则镇定如初,静静站着,眉目垂敛。

    终于,长公主开口:“多年不见,你们长高了。”

    她面上没有喜怒,只是陈述事实。谢棠与谢芷一同叩首:

    “叩见祖母。”

    “请祖母安。”

    长公主没有让她们起身,只淡淡问道:“你们来此,为何事?”

    谢棠坦然抬头:“听闻祖母病重,心中挂念,愿尽微力调养。”

    她语气不疾不徐,不带一丝讨好卑微。长公主审视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们带来的食盒上。

    “你们带的什么?”

    谢棠将食盒一一摆开,轻声道:“孙女给祖母带了凉州的家常点心,胡桃牛乳糕、葡萄酒,还有一味药膳,皆是阿芷亲手所做,我亲自配方。”

    香气自食盒中溢出,乳香温润,胡桃清脆,是凉州人冬日里家中常见的味道。在洛阳,这味道却显得格外陌生。

    长公主凝视许久,缓缓咬下一口胡桃糕,低声道:“许多年没吃过了。”

    谢芷柔声补道:“祖母常年在洛阳,想来许久未尝过家乡旧味。”

    长公主沉默良久,只道:“你们祖父在时,冬日里……常给我做这个。”说罢,她饮下一盏葡萄酒,眼中有一瞬间的轻微失神。

    谢棠取出最后那碗药膳,柔声道:“此方安神养脾,可缓祖母夜间咳喘。”

    长公主盯着那碗汤,未言语。

    良久,她问:“你们做的?”

    两人同时点头。

    谢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声音柔和而清楚:“是我亲手熬的。原本早些便备下了,想着祖母身子久未调理。若您愿意,往后……孙女愿常来为您调养。若您喜静,不喜人打扰,孙女也可将这药膳方子写下,亲手送来,给祖母自行斟酌。”

    长公主缓缓点头,眼中不再冷漠,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静温和。

    “这些年,你们受苦了。”这一句像叹息,又像是迟来的承认。

    她终是轻轻合了眼帘,淡声道:“都起来吧。你们既是本宫的孙女,便别跪着。”

    谢棠与谢芷起身时,祖母并未言明要护她们,也未承诺庇佑。但她吃了糕,喝了酒,饮了药汤,这已经足够了。

    待两人行至门前,长公主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往后你二人,每周来一趟,替我做些药膳。”

    姐妹二人皆是一怔,随后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喜浮现。

    谢棠轻轻吸了口气,眼尾微红,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而后垂眸一笑,拱手应道:“是。”

    出了府门,谢芷低声喜极而泣道:“祖母愿意接纳我们,我们在这洛都也有亲人了。”

    谢棠回望那幽静沉默的门,眼神深了几分,心中石头落下一些,低声道:“暂时,安全了。”

    但她知道,安全只是片刻。康王,太子,裴家,都不会善罢甘休,而祖母……仍命悬一线。

    她必须想尽办法给祖母续命!

    *

    摇晃的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正是黄昏之际,街上已不复熙攘。一辆又一辆的华车疾驰而过,往宫中方向驶去。路过的行人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为赴今日太后寿宴的王公贵胄及其家眷。

    今日是太后娘娘寿宴。前世便是这一次,太子见到妹妹,便起了心思。裴家早就有意将谢芷送到太子跟前,见太子有意,便私下通了气,说将这甥女许给太子作侧妃,太子自然十分欢喜。

    等裴家祖母一过世,裴仲文便迫不及待地把谢芷送进东宫。

    因着裴家作梗,太子与二妹见上一面是难以避免。今日宫宴,她并未让阿芷避开。她须得想个法子,压下风头,或让裴家迟疑观望。

    她静静倚着,指尖轻叩小几,眼神晦暗不明。

    今年是永定二十一年冬。永定二十三年春,宫中曾出过一件大事,不但引得陛下对太子彻底厌恶,连阿芷也被牵连,暴毙宫中,埋骨深宫。

    此刻,尚且无人知晓那个隐秘,除了她。

    她缓缓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眼中闪过狠色,唇角微勾。

    不单是婚事。所有胆敢摆布她与阿芷命运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一炷香的时辰,裴府的马车便停在宫门前。陆续有其他王府以及高官家眷的马车也在此处驻留。

    侍女扶着二人下车。宫殿巍峨,众人抬头仰望,那连绵的宫墙如同一片苍山,向人身上压下来,压得人呼吸一滞。

    此时正值腊月,洛阳城中刚下过一场大雪。所见尽是苍茫一片白,永宁宫静静伫立在雪色之间。

    待时辰一到,宫门缓缓开启,走出来一个内侍,低声请众人入内。皇宫自是雕梁画栋,此刻正黄昏,柔柔的金光洒进宫墙,冬日雪扫得干净,园中竟有大片梅林,清香扑鼻。

    内殿尚未开宴,宫人引宾客依序入座。官家亲眷们已到,宫中贵人尚未现身。大殿中,裴家人并不坐在靠前的位置。

    虽说裴家当年算是从龙有功,如今宫中也有一位裴贵妃,大房更是筹备着将女儿裴语兰送入东宫选为太子妃。然而今日宴席宾客众多,王公宗亲齐聚,裴家的席位自然靠后。

    谢棠偷偷瞥了眼身边的裴仲文与李氏,见他们忙于交际,在宾客之间周旋应酬,心中已有打算。

    “砰”得一声,谢棠袖子不经意碰翻了酒壶,上好的佳酿倾洒一身。

    众人回头看去。

    谢棠慌张向李氏低声道:“舅母,我让阿芷陪我下去换身衣服。”

    众人面前,李氏也不好多言,只摆手道:“不打紧,宴席还有一刻钟才开始,你且去吧。”

    谢棠答应一声,拉了拉谢芷衣袖,二人随宫人悄悄离去。

    二人到了专门更衣的隔间内,谢棠低声道:“阿芷,你将你身上衣裳换给我,你穿我带的那件苍绿罗裙。”

    谢芷今日穿一身烟水长裙,行走时如扶柳带风,似云雾出岫。那烟蓝色轻薄如纱,将她眉眼衬得越发清丽,远山眉微蹙,倒有几分西子神态。

    谢芷有些疑惑,望着谢棠凝重的神情,觉察出些许异样。

    她向来敏感,自从姐姐前些日子当众救下苏和后,整个人便像变了性子。过去对舅母言听计从,从不忤逆,如今却仿佛处处与裴家针锋相对。

    “阿姐,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要换裙子?莫非这衣色冲撞了哪位贵人?”她虽年纪不大,却聪慧通透,语气带着不安。

    谢棠摇头,面色凝重,“不是颜色的缘故。”

    她盯着谢芷,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片刻后才缓声道:“阿芷,舅父似乎……有意将你送入东宫。”

    谢芷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可不是兰姐姐要选入东宫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我?难道舅父是要我……去做侧妃?”

    谢棠叹了口气,道:“阿芷,你可知太子殿下曾有一位太子妃?”

    谢芷怔住,嘴唇都无意咬破了唇。

    谢棠示意她先换。

    半晌,谢棠讲完了这桩陈年旧事,谢芷也换上了那件深绿罗裙。

    “正是因为你和先太子妃眉眼间有些相像,今日你才不能装扮成这样。”

    谢棠取出螺钿,寥寥几笔,将她的远山眉勾勒得更为凌厉,又在她两颊点了胭脂。绿裙一衬,便将她的温婉之气藏去几分,显出几许英气。

    谢芷满意地笑了笑。

    太子不能注意到阿芷,至少——不能是今天。

    要等到她做完那件事。

    谢棠心中估摸着一刻钟,二人从隔间回到宴席。

    姐妹入座,李氏侧目一看,不由一怔。这丫头怎么把衣裳换了!她看了不禁皱眉,欲要发作,掌事宫人却在此时高声唱名:

    “太后驾到——”

    众人起身行礼,太子、后妃随驾入座,宫宴正式开始。

    座间歌舞升平,菜肴美酒如流水般送上来,谢棠心不在焉,只是朝着太子坐的位置暗暗观察。

    谢棠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侧。

    太子在打量阿芷。

    谢棠浑身寒毛倒竖。只片刻功夫,太子的目光便从谢芷身上移过去。谢棠心中舒了一口气。太子未曾十分留意阿芷,至少暂时安全了。她低头进了些炙肉。

    宴未过半,太子离席。

    谢棠眼中寒光一闪,心知时机到了。

    她打发宫人,悄悄绕过回廊,穿入西苑。寒梅未谢,积雪犹在,一地清香,愈发衬得佛堂前冷寂空旷。

    此处是一处西苑礼佛的佛堂。

    大燕佛教盛行,就连宫中都设有多处佛堂,陛下和太后娘娘常在宫中设佛会,召名僧讲经。平日高僧不在时,此处佛堂便只有一两个宫人守卫。今日太后寿宴,此处佛堂位置偏,又不常用,宫人怕是都被调走了。

    她绕至后殿藏经阁,选了最隐蔽的一角。

    永定二十三年春,宫中曾爆出一桩惊事:陛下当众训斥太子,罚其禁足半年,东宫一系动荡不安。

    前世谢芷曾悄悄告诉她:太子私通姚昭仪一事,最早的起点,其实是永定二十一年的太后寿宴之夜。

    那晚,太子借口离席,实则与姚昭仪幽会于佛堂之中,恰巧被一名误入的宫人撞破。宫人不敢声张,数月后暗中奏报,消息传入圣听,终引得陛下震怒。

    此事之后,太子行事更加荒诞。有人言他曾以巫蛊诅咒陛下,父子嫌隙日深,终至废储之危,甚至铸成后来的弑父逆乱。

    这一世,她要借这桩丑事提前爆发,迫使太子与裴家自顾不暇,为她与阿芷争得一丝喘息!

    安静中,她屏息以待,等待熟悉的对话、熟悉的喘息声,重现于此刻。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佛堂内,却空无一人。谢棠怔在原地,指尖微颤,背脊一寸寸冷下去。

    这一刻的寂静,比任何动静都更叫人不安。

    谢棠小心走入殿内,四顾无人。地上无脚印,香炉冷透,佛像前连一炷香火都未点燃。金身端坐莲台,眉眼沉静,仿佛早已预知世间所有因果。

    今夜,无人来过。

    怎么会没有?

    正当谢棠转身欲走,忽听背后雪声轻响。

    一袭青衣映入眼帘。

    男子立在道旁,长身玉立,眉眼沉静,目光如月色穿林,落在她身上。

    裴景之。

    “谢小姐。”他语气平和,“这等时辰,你在此等什么?”

    谢棠怔住,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风从他身侧拂过,带起他衣袍微动,一缕淡淡梅香隐隐浮动。

    她喉头发紧,迟疑片刻,垂眸道:“……走错了。”

    裴景之看着她,笑了笑,未置可否:“这佛堂许久无人,倒真容易迷路。”

    语气温淡,听不出分毫情绪。

    谢棠低声告辞,转身快步离去,脚下仿佛踏着一片虚空。

    裴景之未再出声,只静静目送。

    谢棠已经无暇计较为何裴景之会在此处,她跌跌撞撞回到正殿。

    歌舞声未停,觥筹交错,宫人鱼贯而行,灯火如昼。

    太子仍在上席,神色如常。姚昭仪坐于侧下,衣袂翩然,笑语盈盈,眼神不时望向他。

    姚昭仪,今夜从未离席!

    谢棠坐在软垫上,身形却微晃,心跳剧烈到近乎失控。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得浮现,令她脊背发寒,心头惊悚。

    不是她错了。是有人提前一步,将那一夜从棋盘上抹去。

    她不是唯一的重生者。

    有人也重生了,而且,比她还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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