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老太爷是在睡前得到消息的。

    他不识字,只能让下人将萧清瑾的书信读给他听,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像是一个个拳头落在他的脸上,他气得砸了半间屋子的东西,天还不见亮,就把闻雨眠叫到了祠堂。

    祠堂是新建的,里面只供奉了一个孤零零的牌位,是闻老太爷那位早殇的夫人。

    穷人的命不值钱,他以前就是穷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家往上数三代都有些谁,只是听说大家族里都有祠堂,便让人给闻府也建了一个,算是早早为自己身后找好去处。

    现下,他坐在空空荡荡的祠堂里,背后是四座高大的烛台,几十支白色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前面,像是个小头巨足的怪兽。

    闻雨眠孤零零地跪着,小心翼翼地搓了搓发冷的手臂。她垂着头,盯着地面上的怪兽发呆,不一会便有些瞌睡。

    他们僵持的时间有些长了,门外已经天亮,窗纸从黑色变成了透白色,祠堂里却还是阴暗。

    闻雨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悄悄挪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又偷偷抬眼看了看。

    闻老太爷陷在大袄里,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等着你阿爹阿娘来救你?绝了这个念头吧。”

    闻雨眠愣了一下,困顿的大脑没能拦住忍耐许久的嘴,脱口而出道:“罚跪而已,不必等人相救。”

    闻老太爷果不其然感到了冒犯,撑着椅子坐直了,鼓着眼睛,脖子上爬满了崎岖的青筋:“冤孽!你和你那个妖精一样的娘都是冤孽!和皇子结亲,多少人梦都梦不来的福分,就这样被你们娘儿俩葬送了。连带着你父亲和兄长的官路都被葬送了!”

    闻雨眠怔怔看着他,像是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骂懵了。好半晌,她释然似的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而后姿态放松下来,甚至坐到了后脚跟上:“祖父年迈眼花,错把劫难当福分,这不要紧。可父亲和兄长在军营里一路拼杀走至今日,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头?他们的官路何曾靠过旁人?又岂会被轻易葬送。”

    闻老太爷彻底被激怒了:“你怎敢这样对我说话?”

    “你是谁?”闻雨眠仰视着他,却无半点崇敬之情,平静得像是在看街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连愤怒都吝于给予。

    她摇摇头,有些失望似的:“你似乎一直都不明白,我顺从你,并不是畏惧你。只是不想让阿爹阿娘因你而争吵罢了。”

    闻老太爷只觉得有一团火从肺腑中燃烧起来,堵得他胸腔烧灼,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左右环顾,将所有的东西全部砸了出去,奈何年老体弱,失了准头,闻雨眠躲也不躲,还是用那样波澜无惊的、令他厌恶的目光将他盯着。

    门外传来了击门之声,下人战战兢兢地通禀,说是李淡锦和闻耀民来了。

    他手边已无东西可砸,只能扯着嗓子喊:“谁来了也不开门!”

    下人缩了缩脖子,站在门口,既不敢开门,又不敢离开。

    闻雨眠挥挥手,示意他先退下,而后再次看向闻老太爷:“祖父若是聪明,这个时候就应该让人将门打开。”

    她指向怦怦作响的木门,无害地笑笑:“若是等着阿娘阿爹破门而入,当真闹得不可收拾……祖父,你就这么确信阿爹会一直维护你吗?若有一日,连阿爹都厌倦了你,你又该到哪里去摆你闻老太爷的架子呢?”

    “你……”闻老太爷抬起枯瘦的手,颤抖地指着她,忽然觉得这不是他的小孙女。

    他的小孙女娇气得厉害,享受了父母兄长的宠爱还不够,还想享遍天下宠爱,因而总是期待地看着他,为了他的半句肯定,什么都肯试试。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变成这样……对他再无所求,因而也再不受他控制的样子。

    闻老太爷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下意识想要挽回些什么,却只是茫然地张了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却见闻雨眠施施然站了起来,跪得发麻的小腿让她踉跄一下,她却仍旧十分泰然,拍了拍裙摆的灰尘,转过身走至门边,自己抬起门闩,将门打开。

    阳光顷刻间倾泻进来,洒了闻雨眠一身。

    闻耀民一把拉过她,上下打量着,十分紧张地问:“你祖父叫你过来干什么?罚你了吗?”

    李淡锦铁青着脸,一语未发,绕过闻雨眠,便要冲进祠堂里。

    闻雨眠忙将她拦住,扭过头时,母女俩的目光一起落到了闻老太爷的身上。

    晨光泄进,也同样洒在了他的身上,漆黑的太师椅暮气沉沉,他畏寒地缩在大袄里,肩背佝偻着,模样有些萎靡。

    “阿娘,祖父就教导了我几句。但也同意我和七皇子取消婚约了。”

    李淡锦未置可否。

    “阿娘,”闻雨眠抱着她的手臂,“我好饿,有什么好吃的?”

    李淡锦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闻耀民一眼,而后挽过闻雨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阿娘让厨房给你做翡翠饺子。”

    祠堂只剩下闻耀民父子两人,一个人站在门外面,一个人坐在门里面。

    闻老太爷蠕动着双唇,像是垂死挣扎的鱼,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七皇子说了,宫里不会同意阿眠这么荒唐的婚事的。”

    闻耀民沉默须臾,叹息般回答:“爹,阿眠是我的女儿,也您的亲孙女。”

    他挣扎着,最后还是背负着无形的压力走了进去,将老父亲扶起,一步一步地离开。

    ……

    皇城的守卫仔细查验过车夫的令牌,再掀起帘子时,只是草草看过,连人脸都不敢细瞧,恭敬地放行了。

    桃儿将牌子收好,绷着一张脸,半晌后,没忍住,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扭头央求道:“要不还是回去禀过夫人再来吧。”

    闻雨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提议:“阿爹官位虽不高,但与圣人另有情谊在。我的婚事原本就不单由父母支配,更要靠圣人决断。还是得尽快要到赐婚的圣旨,才能让人安心。”

    见桃儿脸色煞白,闻雨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不过是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又不是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有三公主帮我,没什么事的。”

    桃儿勉强点点头,目光呆直,显然内心仍然十分挣扎,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相信闻雨眠的判断,马车剧烈的晃动一下,而后停了下来。

    此时才进宫门不久,离内廷还有一段距离。这赶车的马夫又是侍奉惯了的,怎会如此冒失?

    桃儿已预料到不好,正要出去查探,却见车帘被人一掀而起,一个人影不由分说钻了进来。

    “七皇子?你……”

    “下去。”萧清瑾冷声呵斥。

    他打罚下人从不手软,即便是在闻雨眠面前收敛了性情,面对桃儿时也照样冷心冷面。

    桃儿向来对他有些畏惧,却还是看向闻雨眠,见她没有阻止,这才依言离开。

    马车里只剩下萧清瑾和闻雨眠两人。

    萧清瑾收起眼中的阴寒,换上了柔情似水的模样,像是漫不经心的戏子,念着些毫无感情的戏词:“阿眠,不要闹了好不好?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罚就罚,怎么能与旁人定亲,闹得这样难看呢?”

    闻雨眠避过他伸过来的手,语气淡淡:“七皇子既然知道我已与旁人定亲,便也该知道我与你已经没有干系了。”

    萧清瑾看着闻雨眠避开的手,眼尾下压,脸上的笑意也冷了半瞬,可很快,他便用更温柔的语气说:“我知道你跌入湖中,被外男碰了身体,所以才匆匆定亲。可我不在意这些,我在意的仅仅只有你而已。我会禀明父皇,请他尽早赐婚,不会让外面有半句议论。”

    这话实在是太过虚情假意,哪怕闻雨眠早有预料,此时也不禁笑出了声:“在意我?”

    她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他。

    坦白说,这个男人的确有着一张极好的皮囊,面如刀削,鼻如山立。

    曾几何时,闻雨眠也痴狂地爱过他,可现如今,同样一张脸,却像是小丑顶了一张人皮面具,只会让人觉得滑稽而已。

    她认真地问道:“你在意的究竟是我,还是这桩婚事?”

    “不一样吗?”萧清瑾反问道。

    “一样吗?”闻雨眠不甘示弱。

    她今日入宫,打扮得精致而又隆重,头上带了一顶硕大的金雀衔珠发冠,长眉入鬓,眼尾描红,难得褪去些娇憨,显出了点咄咄逼人的英气。

    “七皇子有些日子没来闻府了,这些日子在哪里奔忙?是忙着笼络人心,还是忙着安抚齐王家的郡主?”

    萧清瑾的表情像是一个泥偶面具慢慢干裂,浮于表面的热切之下,露出的只剩森森死气。

    他一直都知道,虽然眼前这个柔肤弱体的娇小姐连生气时都吼不出气势来,但骨头却硬得厉害,半点儿都不肯弯,磨得自己粉身碎骨都不够,还要拉得人同她一起不好过。

    “怪道不得阿萱这几日和我闹脾气,原来是你的手笔……”他笑着,肩膀都在不停耸动,像是想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事情。

    闻雨眠嫌恶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谁知萧清瑾突然伸出了手,用力按住了她的后脖,逼迫她近距离地看着自己,眼里也只有自己:“我会去找父皇为我们赐婚。”他替闻雨眠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目光深情款款地流连在她的嘴上,“可是阿眠,我不喜欢你这样同我说话。成婚之后,你最好还是乖顺些。”

    说完,他放开闻雨眠,整整衣袖,优哉游哉地离开了马车。

    这才是真正的他。

    闻雨眠喘息着,后背都冒出了冷汗,恍惚间似看见他前世把持朝纲时的模样,顺者昌逆者亡,一人一剑,从万千枯骨之上踏过,狐裘都被鲜血浸透。

    他原本就是一个怪物。

    “小姐,怎么了?”桃儿回到马车,担心地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不要去找三公主了。直接去太后宫里。”闻雨眠沉声交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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