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粉裙,满头丁零当啷的首饰,亮得刺眼。

    只两三眼,他便明了。

    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民间疾苦,娇养在皇宫的小公主罢了。

    “连我都知道,兵马未至,粮草先行。如今国力艰难,难道将军不知道吗?”裴定柔揪住怀里的软垫,言语掷地有声。

    “够了!”

    裴叡递去一个严肃的眼神,见女儿噤声,这才撑着椅子的扶手,准备起身去安抚韩赴一番。

    不曾想衣摆压在双腿下,一时间难以抽出,他挪了挪小腿,试图将衣袍下摆扯出来。

    这一用力,因久坐酸涩的双足,下意识地蹬了蹬空气,什么东西从案几下被踹了出来。

    清脆的声音立刻在殿内作响。

    咣当,当当当当。

    那是一碟吃得极为干净的海蟹,从碗碟中潇洒的跃出,被吮得发亮的残肢断臂连同蟹壳一起,稳稳当当的洒在了地板上。

    碗碟的边缘顺着众人的目光滚了一圈,然后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咣当一下扣在了地面。

    韩赴、裴定柔(迟疑):?

    短暂的迟疑后,便是逐渐燃起的怒意。

    鸡丝粥?风味小菜?

    “阿~~耶?”裴定柔皱眉,指了指地上的螃蟹壳,直勾勾的盯着他,语气重得吓人。

    或许是殿内气氛转换得太快太滑稽,韩赴也忍不住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眸光流转,又回到裴叡这里。

    原本眉心蹙起的弧度,很是丝滑的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眉间。

    “额……”裴叡抽出手,低头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只片刻,他便抬起头,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王真给的。”

    二人又侧身看向立在一旁,早已吓得冷汗直流的王真。

    王真:?

    王真夹在这父女间,看来看去,权衡利弊之间,上前两步,朝着裴定柔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

    “奴就说圣人不该吃这些,谁知圣人说没有这就不吃饭了……”

    王真背叛的干干脆脆,将裴叡如何嫌弃那碗鸡丝粥,而非要自己去拿鲜味吃食的起因经过说了个干净,还不忘诉苦:“奴劝了又劝,说公主也是为您好,若是引起痛痹,吃亏的是圣人自己,可圣人……”

    语气委婉,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

    活脱一个忧心尊上身体,又不得不为之的忠仆形象,值得同情宽恕。

    裴叡:?

    他没想到王真居然叛变得这么迅速,但那堆“证据”就摆在众人面前,实在无力辩驳,又气又恼又不能发作,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隐忍地捏成了拳。

    对不住了,圣人。

    虽说您贵为天子,但是小公主若是发作起来,奴得吃不了兜着走。太子殿下归来,更是得罪加一等。

    孰重孰轻,奴还是能分清楚的。

    裴定柔听完,看着自家阿耶红了又绿,绿了又红的脸色,委实好笑,但不得不一板一眼道:“阿耶,你还记得阿兄出宫前,你是怎么在我俩面前保证的吗?”

    闻言,裴叡才回忆起大半年前,在宫门内送别儿子的画面。

    因各州府都在上报财政亏空,为探查实情,太子裴朝请缨,微服出宫,顺江一路游访,了解各地民生详情。

    临别前,不忘叮嘱他这个当爹的。

    “禁食海鲜河鲜,禁饮浓茶烈酒,父亲保重身体,以免痛痹发作。”

    他是怎么保证的来着?

    老皇帝思忖片刻,才想起来。

    “朝儿放心,阿耶保证不食一蟹,不吃一虾,禁辛禁辣,不沾酒茶。如有违背,便光着脚在殿前的雕十二龙石阶走一圈。”

    “年年见证,阿耶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如若食言,等你阿兄回来,只管告诉!”

    嘶。

    “阿耶可想起来了?”

    裴叡的思绪被拉回当下,面对女儿的询问,哑口无言。

    “阿耶也是一时糊涂,唉……”此刻,他也顾不得尚有旁人在此,上前拉住裴定柔的手,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阿兄啊。”

    要不然又要拉着自己引经据典,从开天辟地到今时今日,把所有相关的古人贤士言谈一一搜罗摆出,来证明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朝儿什么都好,文强武健,就是在这些个事上,像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比他这个年近半百的父亲还要迂板。

    叨叨叨,真不知道谁是谁的爹。

    虽说自己有错在先。

    裴定柔双手抱胸,撇嘴望向一旁:“这可说不好。”

    “阿耶当时信誓旦旦,如今食言,要如何?”

    算了算了,皇帝肚里能撑两艘船,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叡心一横,指向殿外:“那阿耶就照着当日的誓言,现在就脱下鞋,围着雕龙石阶走一圈。”

    说罢,左脚便作势去踩右鞋的脚跟处,试图提脚把鞋给脱了。

    韩赴:?

    “只是等你阿兄归来,莫要提及此事,阿耶答应你,从今再也不碰虾蟹鲜味了。”

    裴定柔不愿将此事轻轻揭过,执拗道:“阿耶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等阿兄回来,我会一定会清楚告诉他,阿耶是如何偷吃海蟹,还想瞒天过海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话锋一转,态度陡变:“除非……”

    闻及尚有转圜的地步,裴叡追问:“除非什么?”

    裴定柔顿了顿,语气俏皮:“除非阿耶让我也去宫外转几天。”

    她自小长在宫里,母亲离去的早,亲人除了父亲和兄长,就只剩下一个小苏姨了。

    可是父亲和兄长国政忙碌,小苏姨又整天窝在自己宫里不出来。

    虽说让闲云、散雪搜罗了许多精彩的话本子来看,但话本终究不是现实。

    其中描绘的海晏河清的天下盛景,她从不曾亲眼看过。

    宫墙的东晟山河,是否真的如话本中说的纷繁多彩呢。

    裴定柔没有亲眼见过,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此刻自己占理,正是讨要出宫机会的好时机。

    裴叡一反前态,并不打算因此胡乱向女儿妥协:“胡闹,你怎么能……”

    眼见无果,裴定柔前事重提:“那我就等阿兄回来,揭穿你不信守诺言!”

    说罢,见裴叡仍旧不松口,她语气放柔了些许,走上前,双手抱住父亲宽大的袖子:“阿耶若是答应年年,也不必去走那硬邦邦还硌脚的石阶了,今日之事,我定当守口如瓶,好不好呀。”

    裴定柔补充道:“只是阿耶今后真的真的不要再吃那些海蟹河蟹了,年年希望阿耶身康体健。”

    让女儿出宫,还是忍一时口腹之欲?

    孰轻孰重,身为父亲的裴叡自然明了,沉声道:“小孩子不谙世事,出什么宫,呆在阿耶身边不好吗?”

    “可是年年真的想出去看看。”

    裴叡摇了摇头:“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家,比起出宫去,还是陪在阿耶身边要好的多。”

    眼见女儿要继续开口,他心中明了:“莫要想着揪住了阿耶的小错处,便能出宫。”

    “前些日子你偷偷翻宫墙的帐,还未曾同你算呢。”

    “你若是告诉朝儿阿耶吃蟹,那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是大公无私,不好包庇此事了……”

    !!

    裴定柔心下大惊。

    那日她看话本子着了迷,想翻到宫墙上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却因墙高而未成行。

    扒拉忙活了半天,不仅没翻过去,还被巡防的郎官瞧见,差点当了贼人当场擒获。

    想到这事,她便恼恨,不自觉的捏起拳头。

    裴叡见女儿气鼓鼓的模样,才有了几分笑意,将女儿鬓边翘起的碎发抚平:“好了好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也不说,你也不说,咱们继续安安心心的守在这,等你阿兄回来。”

    “父亲答应你,今后一定好好爱惜身子,好不好?”

    裴定柔有些不甘心,唇虽依旧向下撇着,但见父亲如此,倒也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嗯……”从一旁发出的声音,让此刻温情脉脉的父女二人移转了视线。

    韩赴不自然的扯了扯束着袖口的绛紫色束带,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臣可以先退下了吗?”

    父女二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闹剧被人家看了个全。

    皇帝裴叡轻咳,掩饰尴尬,但眼神小心地避开韩赴。

    哦,对了,正事还没提。

    “今天叫你来,除了了解你身上的伤情外,还有一事,朕想要嘱托你。”

    裴叡又恢复了威严沉稳的君王做派,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向韩赴道:“这丫头近日甚不安分,三天两头闹着想出宫,甚至翻了外墙差点把腿摔折。”

    “你自小跟着意恣深扎军营,性格最是刚直不阿,话又不多。”

    “国事繁重,朕不能分心时刻照看她,便想委托你替朕看顾她,莫要让她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意思,是让自己给他的宝贝闺女当护卫。

    韩赴冷了神色道:“如今边疆危机,外有窥伺,内有事端,比起当公主的护卫,臣愿上沙场,完成父亲遗愿,护东晟子民安定。”

    “臣自请重返边地,整顿兵马行伍。”

    裴叡哪里听不出韩赴言语间的拒绝之意,但他心意已决:“朕知道让你身手好,又有才干,做公主护卫是大材小用了,奈何太子尚未归来,朕要料理一大堆国事,确实无瑕顾及她。”

    “若是换个无勋无爵的普通护卫来,只怕她端着公主架子,不受管教。”

    “况且,让你带着伤返回旧地,朕也不放心。”

    “朕知道你心中未平,希望手刃仇敌为父亲报仇。但国与国之间,彼此倾轧,并非一时交战可以平定。”

    说罢,他上前拍了拍韩赴的肩膀。

    “……”

章节目录

明月照君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独行无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独行无灯并收藏明月照君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