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鸾一缕残魂,似断线纸鸢,飘零于无边幽暗,不知年月。周身阴寒砭骨,却远不及心头苦痛万一。

    前尘旧事,纷至沓来,如在目前。曾也凤冠霞帔,嫁入卫国公府为妇,诞下孩儿,一心只盼与夫君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谁料想,那与她姐妹相称、她亦珍之重之的庶妹沈星月,竟早已同她的夫君卫子安私下苟合,二人联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朝堂风云诡谲,卫子安同沈星月巧言令色,罗织罪名构陷她爹爹谋反。一夜之间,堂堂丞相府竟遭灭门之祸,血溅府邸,阖门上下无一幸免。噩耗传至耳中,沈星鸾肝胆俱裂,惊痛之下腹中胎儿不保,己身亦是命悬一线。拼尽气力诞下女儿念念,转眼却见沈星月狞笑如鬼,将她那孱弱的孩儿生生掷入烈酒坛中,顷刻间骨肉消融,声息皆无。

    她侥幸苟活,却被卫子安绝情弃于乞儿聚居的破败之地,受尽百般作践凌辱,终是衣不蔽体,倒毙荒野,连全尸都未曾留下。

    恨只恨她沈星鸾识人不清,错把豺狼作良配,毒妇当亲妹,不仅赔上自己与念念两条性命,更牵累沈家满门因她而亡!

    幽暗之中,她低首望着自己魂体渐渐淡薄,行将消散。正当此时,一道煌煌金光陡然破开冥冥,温煦地裹住她残魂。暖意如春阳融雪,缓缓淌过每一寸虚无,她惊觉那早已沉寂的心房,竟似极其微弱地,重新跳动了一下。

    金光散去,神思混沌,不知身在何时何处。沈星鸾费力睁开沉重眼帘,入目并非想象中阴曹地府的森然景象。视野尚有些模糊,依稀瞥见身畔榻沿,蜷着个瘦怯身影,那轮廓熟悉得让她心口一窒。

    “……杏儿?”她嗓音干涩,细若蚊鸣,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确信的试探。

    杏儿,是自幼便伴着她、最是忠心的贴身婢女。犹记念念初生那日,沈星月带人闯入欲夺孩儿,便是杏儿赤手空拳,拼死护在她身前,纵被恶仆乱刃砍伤,血染衣襟,也未曾后退一步。

    榻边身影闻声猛地抬头,正是杏儿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庞,此刻却泪水涟涟。她双手紧紧攥住沈星鸾的衣袖,嗓音哽咽难言:“姑娘!姑娘可算醒了……您发着高热,昏睡了足足三日,可把奴婢吓死了,这心啊,七上八下的……”

    沈星鸾定定望着杏儿涕泪交加的模样,前世今生恍然交叠,胸中一时波涛翻涌,那熟悉的关切眼神,此刻看来,竟是锥心刺骨。

    她竭力按捺心头悸动,放缓了声息,哑声道:“杏儿,莫哭,我……我没事了。”言罢,便欲撑着坐起身来,奈何浑身绵软,四肢百骸沉滞如灌了铅,竟使不出半分力气。

    “姑娘仔细身子,莫急!”杏儿见状,赶忙伸手扶持,动作虽轻,力道却稳,利落地取过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掌心隔着寝衣传来的温热,带着令人心安的踏实。

    沈星鸾倚着软枕,喘息稍定,五感渐次清明。周遭景物越发清晰,一应陈设,皆是那般熟悉——雕花窗格,床头熏炉里升腾的袅袅青烟,还有那顶翠色云纹帐幔……桩桩件件,无不映照着过往岁月,却又恍如一场大梦初醒。

    心头那片沉甸甸的迷雾骤然散开,一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响——她这是……回来了?她竟是重活了一世?!

    前世种种,瞬息间如怒潮倒灌,冲刷着她的神魂。那些虚伪面孔,甜言蜜语,曾如毒瘴蒙蔽她的双眼,令她错把毒蛇当珍宝,直至魂断黄泉,方知悔恨。原以为万事皆休,覆水难收,未曾想,竟得这重来一次的天赐机缘!

    她猛地掀开身上锦被,低头审视着这具尚有些许陌生的年轻身躯,指尖微颤。目光再转,掠过窗棂,扫过屋内每一处熟悉的角落,最终落定。此生,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姑娘即醒了?怎地还愣着?”杏儿趋前一步,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惶与关切,“可是身子哪里不舒坦?要不要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瞧瞧?”那关切之情,几乎要从她微颤的尾音里溢出来。

    沈星鸾深吸了口气,将心头那几乎要烧灼起来的恨意死死摁住,面上竭力牵出一丝笑意,朝着杏儿微微摇头:“无事,不必劳动大夫了。杏儿,我已觉得好多了,你也乏了这几日,下去歇息吧。”

    杏儿眨了眨微红的眼,仍是踌躇:“奴婢不累,姑娘这里离不得人,还是让奴婢守着才放心。”

    沈星鸾望着她固执的模样,心下微暖,口吻却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温和:“听话。我知道你担忧我,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去吧,真有事,我定会唤你。”

    杏儿见她神色坚持,不似作伪,这才稍稍放下心,却仍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那……奴婢这就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少时便回来伺候姑娘。姑娘若有任何不适,千万即刻唤奴婢。”

    “嗯,快去吧。”

    沈星鸾目送杏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至槅扇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光线与声音,她脸上的那点温和笑意才倏然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封般的沉寂与寒意。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曾经孕育着她的念念,她那还未及看一眼这世间模样的孩儿,便被沈星月那个毒妇亲手断送……

    “念念……是娘亲无能,未能护你周全……”她唇瓣翕动,声若游丝,哽咽之意漫上喉头,眼眶一阵灼热。

    她缓缓闭上双目,任由心绪如乱麻般纠缠,良久,胸口剧烈的起伏才稍稍平顺。重获新生的惊愕与狂喜尚未平息,复仇的烈焰已然燃起,只是眼下,她连今夕何夕都未曾弄清。

    正自纷乱之际,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熟悉的沉稳与不易察觉的急切。沈星鸾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那是爹爹和娘亲的脚步声,纵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骤然见到那两张思念入骨的面容,沈星鸾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潸潸而下。前世她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含恨而终,如今得以重见天日,再对亲颜,如何能不悲从中来?

    “鸾儿,这是怎么了?”沈自山率先迈入,见到女儿泪流满面,不由一惊,身后紧跟着的沈氏更是面露急色。

    原以为女儿醒转是好事,稍稍能安下心来,谁知竟是这般景象。沈氏几步抢到床前,连忙伸手探上女儿的额头,语声焦切难掩:“我的鸾儿,这是怎么了?昨日大夫还说,药服下去,今日若能醒转便无大碍,可是身上哪里又疼了?”

    沈星鸾摇着头,泪眼朦胧中紧紧攥住母亲温热的手,那真实的触感与暖意,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回来了,她的爹娘,此刻都安好地在她身边!

    “鸾儿无事……”她竭力咽下喉头的哽咽与满腔翻涌的酸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梦里头……爹和娘都不见了……”

    “傻孩子,说什么浑话。”沈自山在床沿坐下,伸出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拂开她颊边汗湿的碎发,目光中满是疼惜,“爹娘好端端的在此,怎会不见?”

    “可不是嘛,”沈氏取过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痕,声音柔得似能滴出水来,“我们星鸾素来懂事明理,便是受了委屈也少见这般掉金豆子,今日怎地倒像回了稚时那般爱哭了?”话语里带着嗔怪,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关怀。

    “好了好了,”沈自山见状,温声打断,嗓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身子刚好些,仔细哭坏了眼睛。我与你娘亲方才去了趟白云寺,为你和你兄长上香祈福。回来时路过福记,见他家新出炉的椒盐酥饼,想着你往日最爱这一口,便给你带了些回来。”

    沈氏接过话头,语声愈发温软,哄着女儿:“是呢,鸾儿,你身子要紧,须得好生将养。这几日你昏睡不醒,我和你爹爹这心呐,日夜悬着,夜里哪里还睡得安稳。”

    沈星鸾听着父母温言软语,心中微暖,徐徐敛了泪光,用指尖揩去眼角湿痕,朝着爹娘,唇角竭力弯起一抹笑意:“多谢爹娘挂心,女儿身子已无甚大碍了。”

    她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接过那块尚带余温的酥饼,轻轻咬下。饼身酥脆,椒盐的咸香瞬时弥漫齿间,滋味是熟悉的。然而,她的心绪却似脱缰之马,早已不在此处,全系在方才爹爹所言,为兄长祈福之事上。

    识海深处,前生往事一帧帧画面掠过眼前。沈星鸾定了定神,暗中梳理着那条错乱的时间脉络。她记得分明,有一年的寒冬,她的长兄沈星阑于北境浴血沙场,身负重创。消息传来后,爹娘忧心如焚,寝食难安,遍访名寺古刹,只求神佛庇佑。后来,长兄性命虽是保住了,却落得个筋脉尽断的下场,从此再不能策马横刀,生生折了一身傲骨,成了旁人眼中可叹的废人。

    而眼下,正是永安二十三年冬初,丝毫不差。

    推算时日,前世此刻,她还不曾识得卫子安。然则,再过三日,便是长公主府举办的梅林赏花宴。她将在那宴上,与那人初初相见,为其温润如玉的表象所迷惑,自此一步行差,步步深陷,在他精心铺设的柔情陷阱中沉沦三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万劫不复的境地。

    思及此,沈星鸾秀眉不自觉地轻轻颦起,执着酥饼的指尖骤然收紧,几乎要将那酥饼捏碎。

    “鸾儿?”沈氏心思细腻,立时察觉女儿神色不对,眉宇间似有隐忧,不由关切地轻唤,“怎么了?可是这饼不合口味?”

    沈星鸾被这一声唤回神思,忙将眼中翻涌的情绪敛去,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寻了个托词:“饼很好吃,爹娘费心了。女儿只是……只是方才想起兄长远在北境,不知伤势究竟如何,一时有些放心不下。”

    “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兄长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沈自山见状,伸出温厚的大手,怜爱地轻抚女儿发顶,温声宽慰,“军中已有信报递回,言及伤势虽重,却并无性命之虞,只需好生调养些时日,便能康复。”

    “正是呢。”沈氏亦柔声附和,望向女儿的目光满是慈爱,“信上还说,近日便会有军中医官护送你兄长回京休养。你呀,只管放宽心,好生养好自己的身子,旁的都不必多虑。”

    沈星鸾垂眸颔首,唇边笑意浅淡,几不可察,心头却已是疑窦丛生。

    前世的记忆清晰无比,长兄归京之时,明明已是筋脉尽断,几近废人。为何如今爹娘口中,军中来信却如此轻描淡写?这前后的天差地别,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眼睫,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爹爹,兄长的伤……当真只是信中所言那般么?可有细说伤在何处,如何调养?”

    沈自山闻言,神色微不可查地一顿,似有些讶异女儿的追问,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依旧带着安抚的笑意:“无妨,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未伤及根本。你兄长身子骨素来硬朗,底子又好,定能很快痊愈回京。”

    沈星鸾仔细瞧着父母面上神情,虽是宽慰之语,可爹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并未逃过她的眼睛。她心头那片疑云,愈发浓重了——前世兄长那般惨重的伤情,背后定然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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